礼拜寺街的街头上有一个牛羊肉小市场。卖肉的小伙子大姑娘都是从黄河北来的回民。他们辛苦得很,不论春夏秋冬雨雪风霜,从来是一大早就从家里动身,骑着自行车,载着牛羊肉,跨过黄河水,一路疾驶到济南。他们带来的牛羊肉确实好,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价钱再高,中午十一点以前也会悉数售光。国营店就在一边,却冷落得很。
我就在这个小市场上认识了她。
是一个发工资的日子,我照例来买羊肉。正拎着菜篮儿东瞅西瞧选择着,一个声音在我身边喊道:哥,看看我这份羊肉行不行?
抬头看去,是一个过去没大见过的姑娘,大约有十六七岁,高鼻梁凹眼窝,典型波斯人种回回相貌,挺俊巴。我之所以用俊来形容她,是因为我总认为俊和漂亮不同,漂亮好像有点人工化的味道,而俊是自然美。
要条羊后腿吧,哥,看多鲜嫩,炒着吃、涮着吃都好吃。她擒起一条肉嘟嘟的羊后腿,像城市姑娘甩动自己心爱的小提包一般,神情又炫耀又羞涩。
第一次来?我摆弄着那条羊后腿问她。
嗯。她不好意思地笑。过去是我哥来,他病了,爹就让我来了。她说着,一边熟练地剔着后腿骨。
在家干过这活儿?我又问。
当然干过,一村人都干这个,时间长了,看也看会了。她把剔净称好的羊肉放到我的菜篮里,同时报出价钱,然后又跟上一句:带钱没?没带下次来再给也行。
我忍不住笑了,不是笑她虚伪,而是笑她那副背书般的口气。谁教你这样说的?我问。
我爹,她说。我爹说都是自家人,千万不要在钱上太算计。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那个肯定也是高鼻梁凹眼窝戴个小白帽的淳朴老汉。我点了点头。
在这个小市场上,你会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买卖双方的交谈都显得跟一家人似的,从不为了几分钱争得面红耳赤。如果你真没钱或者钱不够,那么好,下次给。有句话,叫做“天下回回是一家”。
再往后,我每次来买羊肉就都是找她了。不是别的原因,是她的眼睛太尖,我一进街口她就冲着我笑。待我走近跟前,还会再说一句:“来了,哥。”
她成为我们图书馆的读者,是在半年多以后。有一天我没带菜篮,顺便用随身带的一个图书馆大信封装羊肉。她一边帮我装着,眼睛就亮了。你是图书馆的?她敬、喜交加的神情简直让我受宠若惊,我急忙点头。图书馆都有啥书?多吗?我上学的时候就直想看看图书馆是个什么样儿。里边的书随便看吗?还是得要证件?她不等我回答,一口气问了一长串问题,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笑了。我告诉她我们馆的位置和我的名字,请她有机会去看看。我还说,别人看书要证件,你去看就不要了,谁让咱们都是回民,而且我又特别爱吃羊肉呢!
可我没想到她竟真到图书馆来了,而且当天中午就来了。我那天中午值班,正看书,猛听得有人喊一声“哥”,抬头一看,她羞答答地站在阅览台外边呢。
“我想先来看看图书馆是个啥样儿,如果能行的话,我还想借本书回去看。”她说。
我满足了她第一个要求,带她在整个图书馆大楼转了一圈,并破例让她到书库里边看了看。在书库里,她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边。有时候伸出手抽一本书,想想,又缩回手去,就像怕惊醒沉睡的婴儿。直到最后在书库门口,她才小声问我:
“这么多书要什么时候才能读完啊?”
“一辈子也读不完。”我回答她。
“那怎么办?”
“挑好书读。”
“可什么是好书呢?不看怎么知道是好书呢?”
“读的书多了,你就摸着规律了。”
她没再说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她,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有意思。接下来我告诉她:如果她要看书,只能来图书馆看,不能带回家去,这是阅览室的规定。她听后连连点头:行,行,我来看,我来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心还留在书库里没出来。
第二天中午她又来了。往后,连续几天都是中午来。她说她得卖完羊肉才能来。她说她文化水平不高,上完小学,爹就不让她继续念了。她说她特别喜欢看小说,可是回族题材的小说怎么那么少,有时她真想写写村里的事。
她最后一句话让我很惭愧!这几年我一直想扑下身子搞点山东回族调查,可是不知忙了些什么,至今也没能实现这个计划。我心里一动:何不就从她们那个村子开始呢?
我把我的打算告诉她。她显得非常高兴。你啥时候去都行,她说,就跟我一块儿走,晚上住在我们家,跟我哥一起睡,第二天一早再跟我一块儿回济南。
可是第二天她没再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我挺纳闷,直到第五天我去买羊肉,才弄清了原因。原来她那几天到图书馆读书,都是给父亲撒谎说羊肉卖不完所以晚回家的。几天后,父亲从跟她同行的伙伴那里知道了真相,狠狠地训了她一顿,吓得她再也不敢晚回家了。不过,这不影响你去我们村搞调查,还是啥时候去都行,不要紧。她红着脸补充说。
我很同情她。我从小有读书癖,自然理解她的心情。记得我小时候也为书跟家里闹过别扭。我想了想,决定以我的名义借书给她看,每次买羊肉时交接。
她以这种方式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可是后来又出事了。
那天她又来图书馆了,一见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没等我开口,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然后就掉起泪来。一边掉泪一边告诉我,她父亲把我借给她的书给撕坏了,原因是怪她看书耽误做活儿。其实我根本没耽误做活儿,他就是不喜欢我读书,嫌没用。她伤心地说。我一边哄劝她,一边告诉她,过几天我一定去她们村一趟,为了搞回族调查,也为了跟她父亲谈谈她读书的问题。
可是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又参加职称评定,又出去参加笔会,又调动工作,一直未能成行。每次去买羊肉,我都要为此给她解释原因。时间一长,干脆她也不问,我也不说了。
终于可以成行了。然而谁能想到,却再也见不着她了。她死了。
几天前我要出差去外省,打算回来就去她们村。出差前,我去买羊肉,还想顺便同她约定去她们村的时间。就在那天早晨,她的伙伴们告诉我她不会再来了。她死了。她喝药自杀了。至于她的死因,她的伙伴们都讳莫如深,不肯告诉我。
那天我没买羊肉。那天下午我就乘车出发了。那天一路上我眼前晃动着的净是她的影子。就是此刻,我一闭眼也能想起她喊“哥”时和在图书馆书库里的那副模样。我现在仍旧出差在外,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是为什么自杀的?
如果我是一个庸俗的作者,我会在这篇文章里,为她设置这样一个死因:她爱上了我,但后来知道我是有家室的人,她绝望了,终于殉情自杀。
如果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作者,我会在这篇文章中,为她编造这样一个死因:由于我和她的交往,她的同伴们先是跟她开玩笑,继而给她传闲话,最后干脆造起谣来。谣言传到了她父亲的耳朵里,传遍了全村,她抵挡不住,终于含辱自尽。
可我不愿这么干,我觉得她的死里藏着一种更深层的悲哀,或者说是太多的愚昧。我觉得她真应该多读点书,那样也会使她的眼光能远大一些,胸怀能宽阔一些,对自己的生命也会更珍惜一些。
明天我就要返回济南了。我打算后天就去她的村里。我还要搞我的回族调查,也许在她的村里会把她的死因弄清楚的。
原载《当代小说》198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