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了,我一直都在琢磨,人怎么才能活得有志气有血性有光彩或者反过来说怎么才能死得有志气有血性有光彩,免得到老窝囊死。不过我也琢磨,这不论什么事儿恐怕都得讲究个天时地利造化福分,用咱回回家的话说,就是得看你天命中有没有这份干办品级。要不,像咱这平平常常的老百姓再加上这稀松平常的日子,怎么着也不行。你说是不是?”海五爷耷拉着眼皮,一字一句琢磨着说。
这是十天前的一个晚上。那晚海五爷显得有些异常。我疑心海五爷喝了酒。但想到老人家一生虔诚从不触犯教门禁忌,便立刻消除了这念头。此刻,望着几天之间已成伶仃之人的海五奶的背影,又忆起海五爷的话,顿觉如雷贯耳,蓦地明白了个中的深意和苦衷。我清楚地记得,就是说完这番话,海五爷才开始讲述那个故事的。
“给你说段我年轻时候的事儿吧。”那天晚上海五奶串门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我和海五爷两个人。海五奶出门之前,特意换了一壶新茶搁在桌上。我一边起身给海五爷添茶,一边注视着他的眼睛,表示我正洗耳恭听。可海五爷根本不抬眼看我,那神色实在异常。
“说段鬼子时候的事。那时候,咱们街上的老回回都管日本鬼子叫‘穷羔子’。一说穷羔子来了,都横眉冷眼暗咬牙,躲都躲不及。不像现在,一说日本人来了,都高接远迎心里琢磨捞点啥。其实啥也捞不着,听说到现在他们仍明里暗里欺负咱。比如咱的煤,他们买啊买的恨不能都买了去,结果呢,把多余的都填到海底做什么资源了,想等多少年以后咱们没有煤烧了,再用高价卖回来。这种事你比我懂。我就这毛病,说起话来东拉西扯,半天不沾边儿。好在日子长了你也知道了,也不见怪了。”
记得当时我直想笑。海五爷怎么客气起来了,谁不知道您会讲故事,不然咱爷俩哪来今天这缘分。
海五爷德高望重,是礼拜寺街上年龄最大阅历最深的老人,自然肚子里藏着许多故事。自从我决意要写出几篇像模像样的回族题材的小说,礼拜寺街就成了我晚间经常出没的地方。仰仗着我的回族血统,很快就建立了几处关系密切的“堡垒户”,他们的“头领”都是老人,海五爷便是其中一个。海五爷年轻时拉洋车——也叫人力车,专跑从火车站经普利门到大明湖这趟线,济南的掌故传说几乎全捏在他手心里。从七十二泉的由来到趵突泉的秘密、大明湖的传说,到韩复榘的各式笑话,应有尽有。就连教训人,海五爷的口头禅都带着济南味:“小,这大明湖几面荷花几面柳你到底闹清闹不清?还有那铁保铁铉究竟谁是布政使我看你也摸不着边儿吧?”就这两句,能使好多人闭气。实在的,海五爷虽只是粗通文墨,头脑却极清晰,记性也好,故事总讲得有条有理。我曾依据他的讲述写过好几个小说,稍加整理即可。所以,海五爷这会儿的谦虚、客气叫我心里直乐。您就讲吧海五爷,不怕你把话扯到天边去哩。我默想。
“咱们继续说那事儿。”海五爷端起茶杯喝一口,从眼角瞅了我一眼。那晚海五爷的神情真怪,把个空气都给搅得玄乎乎的。“那天傍黑,我把车拉回来,扒拉上几口饭就赶紧去了寺里,正是礼虎夫坦的时辰。没想到,我一个叩头刚下去,突然寺师傅跪到了我身边。他趴在我耳根儿悄声说,家里有人找我,叫我赶紧回去。我一看他那慌张样儿,就明白出大事儿了,不然不会上殿来坏我的拜功。果不然,回家一进门我就愣住了。你猜怎么着,一个穷羔子日本人和一个熊玩意翻译正一边一个坐在桌两边的椅子上等我呢,桌上还撂着一副黑糊糊的铁铐子。心想主啊,我怎么礼拜礼出伊布利斯来了。”
“两人一见我,呼地一下站起来,二话没说就铐住了我。然后又是看我手,又是摸我腿,问我手上为啥这么多趼子?腿上的肉怎么这么结实?我虽然吓得不轻,可脑子还算是清楚。我说手上趼子是拉洋车攥把磨出来的,腿上的腱子肉是拉车跑道跑出来的。两人听了半信半疑,尤其是那穷羔子,叽里咕噜直冲着翻译嚷,最后那翻译告诉我待在家里不要动,就匆匆出了门。这一来,家里就像遭了灾,老爹坐在床头生闷气,老娘只会嘴里祷告主。熬了将近半个时辰两个兔崽子才回来,一边开铐子,一边骂咧咧地说:‘闹了点小误会,算你命大。’”
“两个兔崽子一走,邻居们过来直道喜:‘托靠主,没让那穷羔子弄走,知感啊!’一家人当然也松了一口气。可慢慢回过神来,我又总觉得这事儿太窝囊,第二天,就悄没声儿地四处打听是怎么回事儿。好几天才弄明白,原来禹城有个叫海文和的回回拉了一支队伍,打了穷羔子们一个埋伏,打完就撤了。穷羔子们吃了亏,就四下探寻他的去向,不知打哪儿听说济南也有姓海的,猜着可能沾亲带故,海文和跑到济南躲起来了。这一来,济南所有姓海的回回都给折腾了一遍。那晚上,他们把我撂在家里,上街找了几个老爷们儿打听我平日有没有劣迹,打算只要找出一点岔子就把我带走。幸亏几个老爷们儿包括街长给我作保哩。”
“按理说,这下该彻底松口气了才是。可咱回回家的脾气宁折不弯,从小不吃窝囊气。本来每次拉车过普利门岗楼子都得掏《良民证》已经够憋气的了,如今又追着屁股找事儿,也欺人忒甚了。再说,都是回回种,同样姓着一个‘海’字,人家海文和就敢拉起队伍干,咱咋就恁憋气?不行,说啥也得出这口气。打那以后,我就偷偷打听海文和的下落,还专门跑了一趟禹城,想找机会投奔他。可是,天命中没有这一步哩。直到解放以后,我才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海文和,有照片有名字,英俊威武的一条回族汉子呢。和人家比起来,唉,爷们儿,你可体会不出你海五爷心里究竟是啥滋味。你海五爷见了街上的老少爷们儿直觉得矮一头啊。有时候就想:还不如那晚上把我抓走了光彩哩。”
不,我能体会到您的心思,海五爷。如果说那天晚上我听您讲到这里只是很感慨,那么眼下,我觉得我是真正懂您了。当然,如果刚才海五奶不把您临终前非要对我说的话告诉我,我肯定还不会这么深刻地理解您。一颗老人的心,一颗受过欺负并且终生不忘此辱的老人的心,不是年轻人可以轻易理解的。此刻,我想象着您这一辈子心里该是多么苦恼,想象着您每次见到那些穷羔子日本人的憋气和仇恨,我甚至能听到您的人力车碾在济南大街上的隆隆声和其中强忍着的无边愤怒和羞愧。是的,咱们回回家就这个血性。从您老一辈就是这样,您的老爷爷曾是两榜进士,做过外县的知县。那个县早年出过捻军,可到您老爷爷做知县时,朝廷下了圣旨并发了一个捻军的黑名单,钦令按册斩草除根。您老爷爷想,当捻军的都是饥民,都是逼上梁山的,况且他们的亲属后代又有何罪可论!若奉旨行事,于心不忍,主亦不容,思忖再三,终于放了一把火,把黑名单和县大印一起烧毁。做官烧了印,自然是大罪过,黑名单上的人都幸免于难了,他却被一抹到底成了平民百姓。
那天晚上,我本想拿您先人的义举来安慰您的,海五爷。可没等我开口,您便又说起了另一个故事。您知道嘛海五爷,我就是为那个故事而来的。我出发回来一下火车直奔您家就是为了听那个故事的,却想不到您已经归真五天了,更想不到我所需要的那个故事结尾竟会是海五奶刚刚告诉我的那样。此刻,重新回忆那晚您的神色、谈话尤其是最后那个故事,禁不住悲哀惘然。难道那时您已预感到归真见主的时刻正在悄悄地临近吗?
“好在后来有了一个机会,才总算出了这口气。”那晚您沉默片刻后继续讲下去。现在想来,在那片刻的沉默里,您一定是下了最大的决心。这在您是确实需要勇气的,就像临终前您终于把真相告诉我也需要勇气一样。
“你是写书的,该明白穷羔子日本人侵略咱中国,不光是用枪用炮,在文化上也总想压咱一头哩。有一阵,大明湖北岸的北极庙突然来了个穷羔子,整天在庙里逛悠,得空就和道长谈诗论文装斯文。别说,他中国话说得还真不错。可道长也不是好糊弄的人,三来两去就看穿了他的肚肠。当时北极庙大殿的神像旁供奉着一尊风磨铜塑的龟蛇二将。蛇绕着龟龟驮着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有味道哩。都说这龟蛇二将夜里会发光,还说大闺女小媳妇们只要摸摸二位将军的头,就能变得心灵手巧。所以,都知道这是北极庙的镇庙之宝。道长早就看出这个穷羔子是在打龟蛇二将的主意哩,就在一天夜里,叫上几个心腹小道士,把龟蛇二将偷偷埋在了大殿后的墙角里。从那以后道长就一天天吃睡不宁,面黄肌瘦,最后干脆卧床不起,直到日本鬼子投降那年,又把龟蛇二将请出来,才渐渐恢复了健康。这当然是闲话了。我又扯远了。”
我想您这是有意的,海五爷。也许您正是利用这东拉西扯的时间,来构思和完善您的想象。它在您心中存在绝非一天半天了,至少陪伴您度过了大半生。海五爷,其实您正做着一件被一般人认为是自讨苦吃的事情,不会有多少人理解您。对志气对血性对光荣的崇尚和渴望不是人人都有的。血液不同,自然也就谈不上理解,这是斩钉截铁的规律。然而,我却情愿在这浅薄与无知每况愈甚的今世,无数次地重温您的激动与辉煌。
“那穷羔子一发现龟蛇二将没了踪影,就变了脸色,转弯抹角地找道长询问。道长自然也要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儿。最后穷羔子气急败坏,声称要用对联同道长打擂台。说你们不是号称‘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吗?今天我倒要领教领教。我出一句上联,若三天之内无人对出,我就把历下亭上的对联给砸了。”
“第二天,穷羔子还真写了个上联拿到北极庙,就贴到庙门一边,着两个同类持枪把守。你猜那上联写什么?写的是‘张长弓骑奇马单戈为战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别说,还真他娘的有点道道。”
“这上联一贴出,整个大明湖就‘炸’了。可是,一般平头百姓心里憋气着急没有文化白搭,那些游湖观景的文人墨客即使能对上也没那个胆量,庙里道长虽敢夜间行事却不敢白天硬顶硬撞。那天我正好送客人去大明湖,见到这般情景又想起受的穷羔子们的欺负,心里头火冒三丈,但也无奈。虽然小时候沾爷爷的光喝了一点墨水,可到底上不起学,就肚里这点货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得阵的呀。”
“我憋着气回了家,一宿没睡。第二天早晨拉上客又赶紧往大明湖跑,可眼见的还是孤零零那条上联。心里那个急那个气呀!不拉客了!大中午头儿,拉起车就回了家。也巧,一进街口正好碰上金二爷。这金二爷是咱礼拜寺街上的大户人家,懂咱教门的经堂文,也通汉文的诗书。我急忙给他说了这事儿,求他出面给咱中国人济南人回族人礼拜寺街上的人出口气,就差跪下求他也给我出气了。可金二爷听后,沉沉吟吟不答应。我便跟到他家里求告,直到天黑他才终于答应试试看。”
“你猜怎么着,金二爷还真对上了!这下联写的是‘伪为人袭龙衣合手即拿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停边’。太棒了,不但句子上对仗工稳,意思上也针锋相对。我拿着这下联,感激得直想给金二爷下跪。可金二爷说话了:‘爷们儿,这下联要真拿去对可就等于去送命啊!你二爷空有文才未得武胆,这事儿……’没等二爷说完,我‘扑通’一声朝西跪下了。我说二爷,咱回回家除了真主不跪他人,我不能跪您一跪,但我得谢您给咱中国人济南人回族人礼拜街上的人长了脸出了气。没说的,这送下联的事就交给我了。”
我记起来了,海五爷,您就是在讲到这里的时候,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当时您满面涨红,目光灼灼,声音洪亮。相信那一刻,您一定得到了最大满足。您真像个勇敢出征的英雄。接下来,您的讲述就一直沉浸在这种慷慨激昂的情绪中。
您说这个消息很快就在礼拜寺街上传开了。您说全街的人都知道您要舍西得,都来为您送行,连阿訇老人家也为您的出征焚香开经,有些老少爷们儿甚至携带三丈六尺白布随您前往,准备您一旦舍西得,立刻把埋体裹回。海五爷,您说到这里激动得唇焦舌干语音嘶哑。我急忙起身为您端茶。您两手颤颤地接过茶,却不喝,只是定定地望着那茶水。我被您的情绪强烈地感染了,虽然急于知道结果,也不愿打扰您的静默和沉思。就在这时候,海五奶串门回来了,进门就说起街巷的一些事,您也就不再说话了。我望着您,觉得您好像特别累,便起身告辞了。过几天我再来。海五爷,在门口我对您说。
如今我来了,您却走了,海五爷。那天晚上离开您,第二天我就出差去了外地,一路上我都在想您讲的那段传奇般的经历,一到目的地我就开始动笔写。我想我曾依据您讲述的故事写过那么多小说,为什么不赶紧把您这亲身经历记录下来呢?那一定是个比小说精彩得多的作品。我一边写一边期待着赶快返回来,听您把结尾告诉我。可我到底还是来晚了,您竟于五天前弃我而去。幸好还有海五奶来转达您的口唤。
“你上次来,海五爷给你讲过他的一些事情?”告别时,海五奶随我一同从桌边站起来,踌躇片刻,轻声而又决然地说。
我点点头。望着海五奶,望着这位伴随海五爷度过大半生的老人和这间突然空旷了许多的小屋,心中又是一阵悲切。我说您一定要多保重自己,不要太多的去想海五爷。既然为主的口唤下了,就得随着去,谁都是一样的。
“我明白。”海五奶长叹一口气,又沉默稍顷,说:“你海五爷让我告诉你,上次给你说的那些事你不要当真。前边说遭日本鬼子欺负的事都是真的,他没有骗你;后边说的对对联的事都是假的,是他自己编的。你海五爷说,你是写书的,可千万别把它写进去。”
记得那一刻我全懵了。有那么一会儿,我怀疑这一切甚至包括海五爷的归真都是一场梦。我几近机械地跟着海五奶离开屋子出了院门,又穿过了长长的胡同。我俩谁也没说话。我忘记了劝告海五奶早些回去,只是痴痴地回想着海五爷那段真真假假的经历或者说传奇。
一阵凉风吹过,我感觉清醒了许多。随之,海五爷那晚最初说的一段话清晰地在我脑中凸现出来。“这些年了,我一直都在琢磨,人怎么才能活得有志气有血性有光彩或者反过来说怎么才能死得有志气有血性有光彩,免得到老窝囊死。”海五爷!我在心里悄声呼喊着。我想我已经完全懂得了您杜撰那个对联故事的真意了。尽管您在临终时决然推翻了那个神奇的虚构,但您毕竟在那个化终生屈辱、痛苦为瞬间扬眉吐气的故事里,获得了如同抗日英雄海文和一般慷慨激昂的心路体验,完成了您所渴望的壮丽辉煌!
海五奶一直把我送出了胡同。“有空再来吧。”她说。可我分明听出了另一句深藏在心里的话:“以后还来吗?”望着海五奶飘拂的白发和深陷的双眼,我多想把我刚刚获得的关于海五爷的那些奇异感受细细地说给她听啊,可海五奶似乎并不存在过多的期望,只一停,便转身颤颤巍巍地回去了。
“海五爷四十日的时候,我来陪您给他老人家走坟啊。”我说。
原载《当代小说》198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