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回来,已是掌灯时分。
街两边的霓虹灯闪着诱人的眼,路灯却很严肃,卫士般的守护着过往的行人。小蚊虫熙熙攘攘的在路灯周围拥挤,像是一个个疯狂的求爱者。儿子很调皮、很活泼的围着我跑过来跑过去。
爸爸,我踩着你的头了,我踩着你的脚了。
路灯将我们父子俩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一会儿又叠在一起,平平仄仄的。路边的垂柳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像是在耐心的等待着如约而来的心上人。
好香啊,爸爸,一定是爆米花的来了。
儿子的嗅觉一向灵敏,我曾经形容他的鼻子是狼狗的鼻子,他还很自豪,说狼狗身体强健,还为公安叔叔破案立下了大功呢。
恐怕是没有吧,这大热的天,一丝丝风都没有,谁还会受这个罪,跑来爆米花。
有,有,肯定有!
跟着儿子吸气的鼻子,拐过三个弯,在一幢家属楼跟前的路灯下,果然有一个热闹的摊子。爆米花的醇香远远地窜过来,令我陶醉不已。爆米花摊四周围着许多的小男孩、小女孩、老大爷、老大娘。尤其是老大爷、老大娘,一人手里摇着一把竹扇。到处是热气扇着有什么用呢?但人类发明了扇子就是用来扇的,扇着扇着,心里就凉快了。此时的扇子不单是一种用具了,还是借以慰藉的媒介。
嘣——
一股白烟,不,应该是一股白气冲天而上,又是一阵更浓的爆米花香窜过来,沁人心脾。儿子早已嗖地撵了过去,然后又迅速地折了回来。
爸爸,你等着,我回家去拿大米。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跑出去老远,不容你不等他。好在离家只有几百米远。
正好,旁边有一个棋摊,作为业余的超级棋迷,我便一举两得的伫立在棋摊边上。
眼睛盯着棋摊,看着将相如何计议,兵卒怎样英勇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但怎样也挡不住爆米花的诱惑。
小时候的冬天特别漫长,点着煤油灯坐在温暖的土炕上,肚子一个劲地咕噜,母亲便给我们变戏法似的拿来一小捧干瘪的玉米,那玉米是母亲秋天打碾时偷着用鞋底“盛”回藏起来的。母亲将玉米粒一颗一颗地埋在炭灰里。不一会儿,嘣,嘣,嘣嘣——,玉米便一颗一颗地从炭灰里导弹般的发射出来,变成一个一个胖大雪白、香气四溢的爆米花,母亲是个乐天派,和我们一齐随着爆米花的诞生而一惊一乍。我们便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尝着。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默默无语,品尝着生活的酸甜苦辣任时光在额头不停地雕刻着。没有玉米的时候有黄豆,没有黄豆的时候有黑豆,但用大米爆米花,那时是没有的。
在爆米花的香气里,我们的梦总是很香很甜,冬天的时光,就这样“逝者如斯。”
爸爸,爸爸,走,我们去爆米花。儿子用稚嫩的小手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儿子已从家里拿来了白糖、大米,他要爆米花还要做糖酥棒。
来到爆米花摊前,只见一盆一盆的玉米、豆子、大米,横七竖八的排着队,有的小男孩、小女孩还不停地舔着小嘴唇。我们家那个熟悉的盆子在老远的位置上耐心的等待着点名时刻的到来。爆米花的师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配合他的女主人是一位干练、爽利的小媳妇,只见她熟练地操作着柴油机,糖酥棒便一截一截地从机器里生产出来,孩子们的幸福喜悦也便溢满了脸庞。摊子边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很安静地翻着一本小人书,看模样是他们的女儿。
那爆米花师傅的动作极为熟练,装米、紧盖、一手摇着小风箱、一手转着像定时炸弹的爆米花机,他不用看时间也知道该爆了,等时间一到,孩子们便用小手捂住耳朵,听到“嘣——”的一声后,孩子们齐声欢呼,白生生脆酥酥的大米花便爆成了。
师傅,有玉米吗?我想爆玉米花。
有,有,我这是自家产的甜玉米,粒大、质优,不用加糖爆出来的花也是香香甜甜的。
当那爆米花师傅回答别人的问题时抬头的瞬间,我无意地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虽然好几年不见,但那无改的乡音却实实在在地证明是他——我的初中、高中的同班同学郭。记得在初中和高中时,郭都是经常受老师表扬的好孩子。他经常穿一身补了补丁的衣服,冬天是一个皮袄,好几处都向外翻着羊毛,他总是骑一个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郭从小就没了娘,经常沉默寡言,一心扑在学习上,把父亲的希望播洒在课本上。因为家里穷,他有时候中午不回去吃饭,只啃一块干馒头。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他的情况后你一点我一点地周济他。功夫不负有心人,郭第一次参加高考就榜上有名,被一所化工学院录取,后来毕业分配到一家大化工厂当技术员(这家工厂离我所在的城市30多公里路)。由于功底硬、业务强,郭自然成了化工厂里的顶梁柱。郭的爱人也是那家工厂的工人,属于根红苗壮的工人阶级的后代,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前年同学聚会,听说他厂里正在搞技改,他因此而不能来。去年有同学电话上说郭他们厂由于技改贷款投资过大,项目论证失误,加上市场冲击,整个厂子都垮了,已被宣布破产。他媳妇还在哺乳期便不明不白地下了岗。后来听说郭要去南方闯荡,他媳妇不让。再后来就没有音信。
想不到……
好吃,好吃,这玉米花真棒,是你亲自种的玉米棒子吗?
刚才那个要玉米花的人连声称赞。
嗯,在老爹的责任田里种的新品种,也算是自产自销吧。
说完,郭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爆米花机。
同志,你要爆玉米花吗?
郭边说边用肩上乌黑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还是没有抬头。
要,要,给我来一锅。
嘣——
儿子的爆米花、糖酥棒,全都好了。当我把钱交给女主人的时候,我看见女主人一脸的喜色,嘴里还哼着流行小曲,一副无忧无虑、知足常乐的样子,他们的女儿已经睡着,放在路边用架子车改就的小床上,脸上憨憨的,像小时候的郭。
本来想和郭打招呼,又怕一打招呼他便不收加工费和玉米钱,又打扰他的生意,再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老同学相见,我们说些什么呢?
离开郭的爆米花摊子,我看到郭的炉膛里的火烧得好旺好旺,火舌一个劲地舔着爆米花机的周身,不停地跳跃着,郭的媳妇的柴油机欢快地吐着糖酥棒,我仿佛还听到了他们女儿细细的呼吸声。
回过头再看,爆米花的人还一个一个地排着队。
爸爸,爆米花香吗?
香,香,很香。
爆米花真的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