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乔迁新办公楼,大家欢欢喜喜,外面来办事的人也一个劲的或虚伪或真诚的夸说我们的办公楼大度、气派,有大家风范。
赞扬中的日子,脚步便格外地走得紧、赶得快,也许是太忙,也许是自足。坐在舒适的办公椅上,看着雪白的墙壁,起初有一种登泰山而小天下的骄傲,但不久稍有闲暇时,便有一种失落和惆怅涌上心头,并且这种感觉像春心勃发,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不能自矜。环顾四周,没有一种可以消除这种心理的媒介,即使是骄傲地生长在办公室里青翠欲滴的生机蓬勃的花草。
一日,当我闲暇时放眼窗外,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对面毫无生气与活力的钢筋、水泥的混合物,我的心里一片空白,像一张劣质白纸一样软而无力。忽然,两棵树,对,是两棵树,是我的两个绿色朋友,猛地从记忆深处向我走来,越走越清晰,越走越鲜活。
那是我久违的挚友。
一棵是槐树,一棵是杨树,杨树被槐树拦腰围住,宛如乳儿依偎在慈母的怀中。
她们生长在我的旧办公楼前面不远处,像一对挚友,又像是一对恋人,一高一矮,脉脉相望,在生活的分分秒秒中踱步岁月。
那两棵树是什么时候栽的,曾经很想打听一下,但转念一想,只要是朋友——在我的心目中她们已经是我的朋友了——何必非要知道她的年龄呢?忘年交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从我上班的第一天起,那两棵树就走进了我的视野、我的心中。每天,当我累了的时候,便同她们无言地交流,是她们用自己的绿色,解除了我的疲劳,给我想象、给我动力。当我有了痛苦与烦恼的时候,便看着两棵树,任心声在洁白的稿纸上流淌、倾诉。即使是我曾经写给自己心爱的朋友的真挚问候,也是在树叶沙沙的旋律中完成的。后来朋友来电话告诉我,读了那封信她好感动,我对她说,我的真情实意中,有两棵树的真心。
春天,两棵树应阳光的邀请,应蓝天、白云的邀请,在春风中吐露孕育了一冬的心声,向我展示生命的律动。尤其是槐花飘香的季节,那花香便如柔美的旋律,随着清风一缕一缕地送到我的窗前,同事们便一起涌进我的办公室,让花香和心香融为一体,陶醉其中。夏天,两棵树蓬蓬勃勃地生长,互相依偎,向对方倾诉心中的情愫。在十五的圆月中,更是高山流水,说不尽的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半接月圆。下雨的时候,两棵树的叶子被洗得碧绿发亮,还原出生命的色彩,连同洁净的空气,给我浑身使不完的劲头和不断闪烁的灵感。到了秋天,当两棵树都已新增了一个年轮后,便牵手低语,脱落满身的牵挂,迎接冬的考验。冬天,该是无景可言了吧?不,当飘飘洒洒的雪花一夜之间覆盖了一切的时候,两棵树以玉树琼枝的形象展现在我的眼前。此时,城里早已不多的麻雀便三五成群地聚集到这里,谈心交流,给寂寥的两棵树作伴。麻雀们嘴里叽叽喳喳,脚下便踩落了无数凝聚在枝丫上的白雪。这样的画卷,俨然是一幅平淡幽雅的国画,叫你忘了一切。到了滴水成冰、北风呼啸的日子,两棵树如钢铁战士一般,昂首迎接一切挑战。
起先,两棵树的日子是平静的。两棵树的北边是砌背瓦的老房子,质地纯正的青砖,展示着岁月的久远,年龄大概比我还大,那上面“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语录体,虽经岁月的腐蚀和风雨的冲刷,但字迹依旧清晰可辨。后来,两棵树东边的剪裁店因追潮流而改成了歌舞厅,南边盖起了餐厅,从此两棵树的生活便被无情地改变。白天要承受黑烟油污的侵蚀,承受生活的重压,晚上,要耐着性子听鬼哭狼嚎般的“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以及劣质空调的噪声和时不时的淫笑声、猜拳声,每天都要到凌晨两三点钟。从此以后,晚上我不再到单位加班,即使加班,再也听不到我的树友们弹奏的“小夜曲”了。但白天,我依旧在闲了的时候,同我的朋友默默无语的对视。曾经,我想劝那餐厅、歌厅的老板们到别处去开,但转念一想,未免太天真了。两棵树一天一天的老了,叶子不再光滑,而是黑不溜秋,树干不再显露本色,而是油腻难堪。当我有了烦恼时,当我疲劳时,我不愿再向两棵树倾诉,而是把眼睛盯在屋顶,让思想停止运转,让脑子一片空白。
好在我及时地搬了办公楼,不再每天看到那两棵树,在我心底里,有一种很恶毒的对朋友不忠的想法,那就是希望两棵树尽快悲壮的死去。
搬到新楼两个月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天,我专程急切地回了一趟原来的办公楼。看不到那两棵树了,旧房子也已被拆除。施工现场正红红火火,据说要盖一栋更大的娱乐城。
我的心里一阵隐隐作痛,但转念一想,这不正是我恶毒的想法实现了吗?
这个世界,本是光秃秃的,只因有了树,才显出了生命力。这个世界有两种人对树视而不见,一种是一辈子在森林里生活的人,一种是一辈子在沙漠上生活的人。我属于哪一种人呢?我问自己,但自己始终回答不出来。
从此以后,两棵树便移植到了我心的田野上,一种淡淡的惆怅和一种莫名的忏悔便不时地涌上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