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扇油乎乎的窗户里看李玖妍挨打。我从来没见我爸打过李玖妍,李文革更没见过。李文革的脸都白了,眼睛盯着那扇油乎乎的窗户眨一阵子,又盯着我眨一阵子。
还是从窗玻璃上,我看见我妈好像在拖我爸,他们的身子挤在一起晃来晃去。我还隐约看见一只拿着蒲扇的手斜斜地举在那里,又忽然自己落下去了,就像被剁断了似的。过了一会儿,我爸从厨房里出来了,手上没有了蒲扇,他的手往下垂着,随着身子一晃一晃。我妈跟在他后面,一只手在他背上推着,另一只手拿着蒲扇。我妈踮起脚尖把蒲扇放回了柜顶上,她放了蒲扇又转过脸来,狠狠地白了我爸一眼:“还会气成这样!”然后又赶紧回厨房去了。锅子里还热着菜,正发出哔哔叭叭的煎炸声。李玖妍还呆在厨房里,好像还是背对着窗户站在水池子边。水池子里不紧不慢的叮咚声一直没断过。
我爸打人时像一头牛,打了人以后就变成了一棵蔫耷耷的草,而且整个委靡下去了,连脖子都短了一截,陷到两根鼓突着的锁骨里去了,两只瘦肩膀跟骆驼似的,扛得高高的,脑袋则耷拉着勾下来。他的喉结骨碌了几下,咳了一声,跟着又咳两声,然后就咳个不停。咳了一阵子就弓着腰跑到外面去吐痰,他把痰吐在雨檐沟里。我妈从厨房里跑出来,一下一下地拍我爸弓在那里的脊背。她一边拍一边说:
“好了,都吐出来了。”
她蹲下去看我爸的痰。我爸自己也在看。巷子里的路灯早就亮了,可是照到雨檐沟里却是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我妈又转身从房里拿出了一个手电筒,拧开屁股,把电池顺过来,再吱吱喳喳地拧上屁股,又蹲下去,用手电照着我爸的痰,仔细地看着。她说:“好像还好。我还怕这一下你又要吐血,结果红丝都不见了,就是一点痰。”
等她再回到厨房,她对李玖妍说:“你看你把你爸气得!他是想你好啊!要听话知道吗?”李玖妍没吭声,然后我妈就变成了一个天下最唠叨的女人,不住地说啊说。
这年春节李玖妍在家里只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巷子里还亮着路灯,她就走了,一个人赶车去了。这一天是大年三十,还没有人打爆竹,爆竹要等到晚上才打。广播也没响。广播没这么早。她至少提前了一个钟头出门,六点钟的车,车站也不远,沿红旗路往东,过了广场,再向南到前进路,就是走,顶多也就是三十多分钟,可她才四点多就走了。所以她走时四周非常安静。她蹑手蹑脚的,谁也没惊动,只开了厨房里的灯,匆匆洗漱了一下。她开门时我醒了,门搭子咔嗒响了一声,我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她的影子闪出去了,然后门又关上了。我愣了一阵子,就叫我妈。
我说:“妈,妈,李玖妍走了。”
我妈披着衣服趿着鞋子出来了,吱呀一声打开门。我爸跟在我妈后边,也是披着衣服趿着鞋子。两个人脚在门里,身子却倾出去了,伸长脖子往巷子里看。巷子里除了路灯,什么也没有。我妈看着空荡荡的巷子,看着泛着青光的墙,还有跟着风跑着的一张破纸,说:“大年三十呢,那有大年三十往外走的?她到哪里去过年呢?”过一会儿又说:“她什么都没带,就这样空着两只手走了,不要给人家送点东西?人家年年得惯了的,忽然不送了,人家会怎么想呢?跪都跪了还缺这一拜?”说着,忽然就有点想要流泪的意思。
我爸把披着的袄子穿起来,又跑去房里穿长裤和鞋子。见我爸穿衣服,我妈也赶紧去穿衣服。我爸把自行车搬出去,一条腿才刚偏上去,我妈便慌忙往后座架上一跳,两个人就吱吱呀呀地赶到汽车站去了,估计扑了个空,或者就是李玖妍不肯回来,早晨七点半钟左右,还是他们两个人,吱吱呀呀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跟往年一样,大年初一上午九点来钟,李有志就来了,我妈给了他压岁钱,又留他吃午饭,同时包了几样点心,叫我爸用自行车带我过去。我爸用自行车把我带到白马庙过去不远的柳家巷巷口上,把我和我的凳子都放下来,把那几包点心挂到我脖子上,说:“记得怎么说吗?”我说:“记得。”
我一个人撑着凳子来到我叔叔家的厨房里,我婶子正在那里忙着,见了我,有些愣,眨眨眼睛说:“哎呀是兵子呀,你怎么没叫你姐姐跟你一起来呢?”我说:“她不舒服,说头疼。”她脸上明显摆着失望和不高兴,说:“哦,头疼呀,感冒了吧?”她仰起桃子脸,朝楼上叫一声,我叔叔便下来了。我婶子对他说:“妍子没来呢,听说是头疼呢。”过了差不多有一分钟,我叔叔才怏怏地说:“哦,头疼是吧?不来就不来吧。”
我婶子给了我压岁钱,一块二毛,一张一块的,两张一毛的,都是新票子。但我没吃她的饭,她再三留我,我都说不吃。我爸叮嘱过我的,我爸笼着手蹲在柳家巷斜对过的一处墙根下,说:“你快去快回哈。人家留你吃饭你千万要推掉哈,你就说你走路不方便,怕回家太晚了,听到不?莫让我在这里久等哈。”
这个年我们家里过得很糟糕,三十晚上和初一早晨我们家连爆竹都没打,爆竹买好了,放在那里,但我爸妈没心思动它。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心思都烂掉了,晚上他们像两只鸽子似的在房里咕咕个不停。他们要商量怎么办?要不,我们自己出面,去找一找芒果詹疤?这样做合不合适呢?怎么跟人家开口,第一句话怎么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老躲在房里这么咕咕咕,让我产生幻觉,有一回我还梦见过鸽子,扑啦啦一大群,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我看见它们的羽毛忽忽悠悠地飘下来,落在我脸上。它们的羽毛冰凉冰凉的。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心里怔怔的。我发现落在我脸上的不是羽毛,而是雨水。下雨了。老鼠街的房顶上盖的都是青灰色的老瓦,雨水是被冷风从瓦缝里吹下来的,像粉末一样。
至于我爸妈找没找过芒果詹疤,我不得而知。我只听说过詹少银的爸爸詹二牛是怎么由詹疤变成芒果詹疤的。据说是上面要送给我们大家一只芒果,由谁去把这只金芒果捧回来呢,市革委会就通知各区往上报人,我们东河区报的是被单厂的救火英雄詹二牛,可是市革委会考虑到詹二牛同志满脸是疤,猛一看有点吓人,就挑了个会写革命诗歌的青年炼钢工人。詹二牛虽然没去北京,但毕竟是跟芒果有关系了,就凭这个,大家便把詹二牛的绰号由两个字变成了四个字,叫芒果詹疤。这就很不严肃了,而且明显在取笑人家詹疤。然而就是这么一变,即使詹二牛没喝一滴酒,你也可以当面叫他的新绰号了,可他一点也不生气,芒果詹疤就芒果詹疤。
大约是元宵过后,李玖妍给家里来了一封信,她说你们说要把事情定下来,我知道你们是一心为我好,可我心里不愿意,我很犹豫。这是一辈子的事,我要想想清楚。这个人怎么说呢,反正我是失望了,觉得真是吹了的好。以前他还不虚伪,现在他越来越虚伪了,越来越会用心思了。他要么不说话,要说就是套话,还尽说豪言壮语,好像他不是在对我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对全国人民说话。说了你们也许不信,他在信里跟我说的话我都在报纸上找得到,都闻得到油墨味,一个谈恋爱都抄报纸的人,他还有一点点真诚吗?再说我怎么能跟报纸谈恋爱呢,将来还要跟他过一辈子?我真不敢想象。我太草率了,这件事我真的是做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后悔死了,我宁肯一辈子待在农村,也不想跟这个人……
我爸妈看了这封信,神情都很茫然。
我妈愣愣地说:“怎么办呢,你说,啊?”我爸则撮着脸,说:“人家抄报纸不好?那是稳当!关键是,啊,关键是她已经跟了人家!木已成舟了!她那时候是死的?由着人家?如今自己已经有破败了,落下疤迹了,还想挑挑拣拣,还想跟人家吹,吃亏的是哪个?”我妈说:“这样一来,她这个人不就算是毁掉了?”我爸说:“就是毁掉了!”我妈说:“劝劝她,再劝劝她。”我爸叹口气说:“念在生她一场的分上,再劝劝吧,不劝怎么办?可劝是劝,也要她肯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