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是小时候爹爹去日本,我想念爹爹,便将身边事记录下来的集子,却还被爹爹留着,起名做个什么《徽儿记》。如今都成了笑话我的素材了。”
两个中年人又忍俊不禁,徽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谈话在愉快的气氛里进行了许久,徽音后来便退回自己房中念书,父亲同梁启超先生依旧不知疲倦地交谈着,时不时传来愉快的笑声。
直至晚饭光景,徽音才同父亲一起,与梁先生在厅前告别。
梁先生温柔地笑着,同徽音摆了摆手说:“徽儿要继续好好念书。梁叔叔家里也有一位‘小人物’,下次我带着一同来与你玩耍。”
徽音乖巧地点点头,道:“可是一位可爱的梁小姐?”
梁先生哈哈一笑,并不作答,只挥手上了停在门外的汽车,很快便远去了。
“徽儿,你觉得这位梁先生怎么样?”父亲在一旁问道。
“幽默风趣,满腹才华,最难得的是徽儿见了他,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梁先生待人亲切自然的缘故。”徽音认真地说。
林长民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
徽音望着梁先生离去的方向,在那些被汽车经过的地方,街上的行人依然热闹地相遇着,一名装扮时尚的女子穿着高跟鞋,被大声喊着“借过”的车夫擦到了衣衫,脸上登时露出厌恶的神态。稚气的孩童在爷爷的肩膀上轻轻晃着,圆乎乎的小手直指着插满糖葫芦的草把,一颗颗晶莹的糖葫芦仿佛被穿在竹签上的红灯笼。
偶尔有汽车鸣叫着通过人群,这街上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潮水一般,快速地散开,又在汽车过去后马上回归了原本的位置。
这生动而喧嚣的北京,让徽音感到温暖。
拿着花的少年
“梁……先生。”
徽音看着站在梁启超身边这位文弱白净的少年,惊讶地语塞半晌,才蹦出一句别扭的称呼来。
那少年听了,脸上顿时晕开透明的红,仿佛平整的水面上静静涨起了粉色的潮。
“叫我思成就可以……”欲言又止的长音加上了一个有些呆气的
停顿。
梁启超同林长民看到这两个小家伙面对着面,各自呆立的样子,直指着徽音同思成笑道:“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伶俐,如今两人碰上了,倒像是站直了比赛不出气似的,只看谁话更少些。”
徽音瞄了眼对面的那位“梁思成”,果真如被罚站一般挺直地立着,嘴巴紧闭,表情肃然,倒真像是什么“不出气大赛”的参赛选手。她越想越有趣,忍不住也笑出声来。
“上次听梁叔叔说到家中千金,我还以为今日迎来的是位梁小姐……这才有些惊讶呢。”徽音不好意思地说着,将手中的一枝蜡梅悄悄藏在了身后。
这原本是为“梁小姐”准备的。
待上次同梁启超先生愉快地告别后,她便一直期待着梁家的小姑娘随父一同到家中来做客。这日看后院蜡梅款款盛开,满面馥郁,便择了一枝最有灵气的剪下来,打算作为给“梁小姐”的见面礼——取的正是“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的意思。不想如今来的却是位“梁公子”,此时乍一相识便赠予一枝花,未免显得太过窘迫了。
“呵呵,上次我与长民提到的是思成的妹妹思庄。她年纪尚小,还不懂事,与你们谈不到一起去。你们二人年龄相仿,才应当相识起来,多多交流。”梁叔叔的脸上带着慈爱的笑——事实上,这笑容有些过于慈爱了,使得周遭的气氛仿佛都升了好几个温度,让徽音也忍不住本能地红了红脸。
她还只有十四五岁,尚不完全明白父亲们口中这“相识起来”的言外之意。
而一旁站着的梁思成则又完成了一次潮水般的面红。
他已经十七岁了,父亲让他到自己的老朋友林叔叔家里来“见见林家的女儿徽儿”,这其中的意思他是明白的。只是他心中认为自己还十分年轻,尚未到为“窈窕淑女”“辗转反侧”的年纪,故而也未带什么鲜明的目的,只是顺从父亲的意思——无非也就是从南山街的梁宅溜达到景山的林宅来瞧瞧罢了。可真到了林叔叔家中,却不知怎的不自在起来;待这位年轻的“林小姐”一出场,更是手脚都莫名变得笨重,浑身不听使唤。
“徽儿,你先同思成在书房中坐着聊聊,我与你梁叔叔先去后院看看。”林长民也带着同梁叔叔如出一辙的笑容,两个中年男人就这么自顾自合不拢嘴地踱步出去了。
徽音还来不及回答,书房内就已经只剩下了自己同思成。她只好转身对那位站岗似的少年微笑着指了指桌边的椅子,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
……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低头共同盯着二人之间那光秃秃的茶桌。
徽音心下暗想,这人可真是呆气,坐下了依旧如同被人监视着一般……啊,他的手指还在发抖呢。
思成脑子里却飞快地转着一个个的念头——他想,这位林小姐,怎么同想象中的如此不同?
他原本就是闲散着过来的,所以对于这位父亲口中“林叔的女儿”也并未做太多猜想。只是进门后,看着林家的气派,便想当然地认为这位林小姐大约也是常见的富贵人家的小姐相貌;穿着八成也就是绫罗绸缎,头发定是一丝不苟地梳作光洁的发辫。
不想真见着了这位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女,却处处都同他以为的不同,处处都越过了他的想象。
先论装扮——她穿着一件活泼的浅色半袖短衫,罩在一条同样活泼的黑色及膝裙子上,大方地露出笔直而修长的小腿。柔软的头发被梳成了两条并不刻意的小辫子,从额前垂落的刘海便看得出那黑发定如乌云般柔软。
而这活泼清丽的装扮下,是一位仙子般轻盈的少女。
她的双眼仿佛明亮的星辰,点缀在白玉般的面庞上;小巧的鼻子、柔和的下巴、线条流畅的嘴唇,都让她精致的面容仿佛一件雕琢完美的艺术品。
她安静的时候,清亮的眼睛便盛满了年轻的稚气;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左面颊盈一枚小小的酒窝,又散出娇美的容光。而那悦耳的笑声从两行圆贝壳般的牙齿中天然地倾泻出来,更让他不禁发怔。
“喂——你在想什么?”徽音终于难耐这窘迫的沉默,冲着眼前那总在出神的少年开了口。
“我……”梁思成被她突地问住,脑中一惊,不知如何作答——他总不能照实说“我在想你的裙子很好看”之类的傻话吧。
还好他看起来虽然总在发呆,脑筋却不比任何人转得慢。
“我在想,你方才拿到背后去的是什么?”
这下轮到徽音愣了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枝精心挑选的蜡梅递到他的面前来。
“这个……原本是我想要送给你妹妹的,现在送给你啦。有些小姑娘气,希望你不要笑话。”
思成抬起手臂接过那枝梅花来,动作轻柔而温和。
“不会笑话的,很好看。谢谢你。”
听到他终于说了一句顺畅的话,徽音粲然一笑:“我原本以为你说话结巴哩。原来只是惜字如金。”
“我本就愚钝少言,当然不似徽儿你口才那么好。”思成也微笑着回应道。
“呃……”徽音听了,微微一愣,有些窘迫地埋起下巴来。
思成只当说错了话,赶忙又道:“我绝不是说你啰唆,是说……徽儿你不但能言善辩,而且……字字珠玑。”
听了这话,徽音却把头低得更深了。思成依然以为自己笨嘴拙舌惹她生了气,不敢出声,只默默摸着自己眼镜架子上的玳瑁边。
过了一会儿,徽音才抬起头来,脸上仍是粉扑扑的羞容。
“你这个人……”她有些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你……看起来老实,怎么第一次见,就把人叫得这样亲昵?”
刚一说完,又红着脸低下头去。
“徽儿”原本是父亲自小对自己的爱称,家中其他长者大多唤她作“徽音”。梁叔叔是父亲的好友,又待自己十二分亲切,便同父亲一般叫自己“徽儿”,她听了也觉得开心;却不想这个冒冒失失的梁思成,冲口就叫起自己的乳名来,让她又羞又恼。
梁思成这下急得猛抓头发:“我……我真是冤枉……我……我以为你名字就叫作林徽儿……我这才……我……”
徽音愣了一下,又转念一想,思成只听见父亲和梁叔叔叫自己“徽儿”,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名字,方才弄错了,倒也是情理之中——虽然自己乍听来觉得这叫法让人发窘,可表姐不也叫“语儿”吗?“徽儿”分明也可做一般女孩正经的名字。
她这才觉得是自己有些反应过了头,慌忙冲思成摆起手来。
“对不住,对不住,你说得很是合理,是我瞎想啦。”
思成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也忙与她摇手,直说确是自己唐突了。
二人看着彼此情急摆手的神态,一时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书房里硬邦邦的气氛这才霎时被打破了,化作了年轻人之间自然的亲切。思成也顺势打听了少女芳名——原是唤作“徽音”。
闲聊了一会儿,父亲同梁叔叔还不见踪影,而对面的思成似乎又渐渐恢复了寡言的模样,一股无聊的沉闷慢慢在屋内蔓延开来。徽音想了想,便跟思成说了,跑回自己房中拿些书来一起看。
回来时正看见梁思成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探头探脑,整个身子仿佛一架圆规似的,只有足尖被固定在地上,其余肢体都随时准备着乱窜。
“你想要做什么坏事,值得这样扭扭捏捏?”她轻声喝道,微微挑起眉毛,装出认真的模样。
梁思成吓了一跳。他的脸上顿时又涨起透明的红:“我见你许久未来,便想去寻你……怕你迷路了。”
……
等了几秒,思成的面容依然认真,没有半点玩笑的模样。
“这是我的家里,我怎么会迷路呢……又不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徽音有些不可置信地回答道。
“……我就是担心。”看着思成依然认真而有些尴尬的表情,徽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好吧,谢谢你‘无微不至’的担心。”
梁思成似乎没有听出这句话中打趣的意味,反而有些开心地咧了咧嘴。看着他那副真诚又有些呆气的模样,徽音忍不住又笑了。
“其实就算是小时候,我也很少迷路的。”她一面把手中的书摊在桌子上让他看,一面随意地聊道。
“是吗?我家中的小妹妹就时常迷路呢,我还以为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天生分不清方向和位置。”
“完全不会啊,”徽音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也许是我从小就喜欢看各样屋子的缘故吧。”
“屋子?屋子有什么好看?大多都是一般模样吧。”
“屋子之间的不同可多着呢,”徽音认真地回答道,“就说北京的屋子,同我小时住的杭州的屋子,便是大大不同的。”
“是吗?怎么个不同法?”思成也饶有兴趣地问起来。
二人索性将书丢在一边,一本正经地探讨起各地屋子的同与异来。
“先说这屋梁。北京的屋梁……”
徽音兴奋地侃侃而谈,不知道说了多久。从屋梁聊到院落,又从屋子聊到桥梁。对面的思成也始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一派“吾与点也”的赞同。
“……如此,”徽音忍不住又为自己的长篇大论做了个美好的收尾,“虽然这些建筑是最沉静的,甚至沉静过植物,却也是至有生命力的,因为它们可以记录许多迥异的时光。”
这话说出,梁思成又是连连点头。
“我原本并不了解这些,被你这么一启蒙,方才有些明白。”他也认真而诚恳地对徽音抒发着自己的感想。
“这些屋子、院子,原来都是有精神的,而我们若能创造它们,竟也有这般自由的快乐。”
徽音听了,觉得他说得很是发自肺腑,想来是将自己传授的大论都认真学习了,赞许地冲他微笑点头。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同谈话声——林长民同梁启超终于回来了。
“两位小友,聊得是否愉快?”梁叔叔笑眯眯地问着他们,两人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思成很是友好,与我相谈甚欢。”徽音愉快地朗声回答。
“徽音学识渊博,令我受益匪浅。”思成仿佛对句一般,恭谨地对林长民道。
“令公子果真文质彬彬,一表人才。”林长民微笑,对梁启超连连点头。
“那是自然。思成在家中常被我们唤作handsome boy呢。”梁叔叔有些得意地抬起下巴来。
一旁的思成却因这个尴尬的称谓而窘迫极了,连忙开口:“瞧父亲说的……仿佛我在家中令家人都时常夸赞自己似的。林叔与徽音千万莫要误会。”
徽音又打量着他,只觉这人十分有趣。虽然话并不多,却时不时蹦出点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来——又或者是他那副文弱又诚恳的样子本身就显得亲切而憨态可掬。
至于“handsome”嘛……虽然思成不高,却身姿挺拔,面容清朗。仔细地看起来,亦是彬彬有礼,迈入“英俊”的行列也不算失格。
正这样瞎想着,思成与梁叔叔已经向门外迈开步子。
“徽儿,改日再叫思成约你在北京城转转。他没事便爱到处晃荡,对北京可熟悉呢。”梁叔叔慈爱地拍了拍徽音的肩膀。
徽音忍不住又偷偷看了眼一旁垂手立着的思成——那副颇有些木讷的样子,还真看不出他竟是个“没事便爱到处晃荡”的人。
“好的,我也好多多同思成学习。”徽音的脸上又露出乖巧而恬美的笑容。
梁启超听了,又是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思成则依然垂手立着,脸上波澜不惊,仿佛这“改日”的要约与他全然无关似的。
徽音随父亲一起,将梁叔叔同思成送至门外,汽车早已在外面候着了。梁启超先上了车子,思成挺拔俊秀的背影跟在他的身后。
徽音正要转身回院内,突然听到一声轻呼。
“徽音!”
回头一看,思成冲自己向前了几步,正站在门边上。
他一边唤她的名字,一边轻轻摇着胳膊——手中正握着那枝可爱的梅花。
“改日,我可否邀你去北海游玩?”
徽音稍顿了顿,很快便微微歪着脑袋,露出至清丽的笑。
“好,我等你。”
思成也忍不住笑了,这似乎是他今日最舒展的笑颜,徽音终于透过那温柔的嘴唇,看到了他整齐而洁白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