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伸出粉白玲珑的小手掌,“啪”地拍向姐姐的脸蛋——摁住了一只正妄图下口的小蚊子。
七月十五就要到了,届时西湖边、湖滨的街道上,定又将满是擎着莲花灯的人们。
中元节放莲花灯,本是为了追思亡者、绿水寄情,时日久了,满眼美丽的莲灯亦是种赏心悦目的盛景,这一天也渐渐成为了孩子们尤其喜欢的盛会。
娘让徽音这几日也教小妹妹麟趾做朵莲花灯,亲手为徽音早夭的弟弟——麟趾未曾谋面的小哥哥——送去水边。
“这样——折一下——再把这根竹枝,这样——搭在上面……”徽音一面认真讲着,一面低头做出标准而慢速的动作示范给妹妹看。为了不让胳膊挡住那朵莲花,她将手臂努力摆成圆弧状,露出怀抱里制作莲灯的过程,两个圆圆的膝盖拼接成了一座小小的展示台。
突然听得很轻的一声“噗”。
抬头一看,麟趾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将竹枝穿过了手中莲花的花瓣,戳破了那粉嫩的一小片,晕出桃红色的创口。而那绿色的竹枝依然无辜地趴在这创口外,舒展着身体,似乎毫不知情刚刚发生了什么。
看到姐姐惊讶的眼神,麟趾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两颗稚嫩的门牙抵着小小的粉红色的嘴巴,有些羞涩地低着头嘻嘻笑。
“都弄坏四朵啦,这样下去,后院塘里的荷花都要被你糟蹋完了噢!”徽音小大人似的皱起眉头来。
这个小笨蛋,教了这么多次都学不成,这样下去等到中元节怕是也教不会了。她还无数次憧憬着在那天牵着可爱妹妹的手,姐妹俩各自手提一朵美的精致的莲灯,得意地招摇过市呢。
麟趾又睁大了圆圆的眼睛,脸蛋粉嘟嘟地鼓起来,有点羞怯地抓了抓姐姐的衣袖,手腕上的银铃铛轻轻晃着;嘴里咿咿呀呀,吐出模糊不清的音节来。
“只只,只只。”
“——是姐姐啦,小美人儿。”
看到她可爱的样子,徽音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亲亲妹妹精致柔嫩的小脸。
一旁站着的鲁妈慈祥地笑着,又走到她们面前,从裙子里变出一朵完好的莲花来,放在麟趾柔软的小手掌中。
“徽音,还在教麟趾做莲花灯吗?”
两个小姑娘一齐应声抬头,窗内母亲正温柔地笑着,在屋内冲她们招手,手臂上的玉镯折射出温润的光。
“是呀,妹妹还没有学会呢……”徽音的声音略略轻了下去,脑袋也微微低垂,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么久还未把麟趾教好。
母亲露出温柔而美丽的笑容。
“这么热的天,别在外面坐太久啦。屋子里有冰镇的酸梅汤,你们快进来喝些。做莲花灯又不急的。”
徽音开心地站起身来,也将麟趾牵起来,给她拉了拉皱起的小裙子,挽了手一并进了母亲屋内。
麟趾被抱坐在母亲的软床上,两条小腿晃晃悠悠,睁着一双圆而晶亮的眼,很是开心的样子。鲁妈喂的一小口酸梅汤被她含在嘴巴里迟迟不愿咽下,鼓起小腮帮子,嘴角渗出一点晶莹的浅棕色来。
徽音则乖巧地偎在母亲膝前,用琉璃小碗啜饮着冰镇的酸梅汤,方才庭院里沉闷的暑气很快就被这甘凉清甜的琥珀色液体驱散了。母亲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叮咛她不要喝得太急,免得闹肚子。
“娘,您不喝吗?”徽音抬眼看着母亲。
“娘这几日咳嗽,就不喝这些冰的东西了。”何雪媛说着,又用手帕掩住口,轻轻咳起来。兴许是最近天气燥热,她中了暑气,不时地咳嗽,每日林长民都要嘱咐她记得喝那些甘草、麦冬之类的药汤。为防止把病传染给小孩子,徽音和麟趾这几日也是被鲁妈和张妈带去别的房
间睡。
“徽音,今天又去给爷爷读信听了吗?”
“嗯。今天我不认识的字只有三个啦。”徽音骄傲地仰起脑袋来。
林孝恂最疼爱的,就是徽音这个聪明乖巧的小孙女,还不满五岁,她就识得了许多字,讲起话来更是头头是道。徽音也乐得总绕在爷爷左右,有时便帮眼睛有些花的林孝恂念些信件,祖孙俩各自乐在其中。
“真厉害!那你也来教娘写几个字好不好?”母亲温柔地一笑。
“好呀!娘想写什么字?”
何雪媛想了想,她如今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方块字,真不好挑呢。
小徽音狡黠地一笑,趴在母亲怀里仰头道:“娘,娘,我教你写爹的名字吧,爹的名字笔画儿又少,可比那些梅啊菊啊的好写多了呢。”
何雪媛脸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徽音便从母亲怀里探出脑袋,用手指轻轻蘸了些凉掉的残茶,在书桌上慢慢地写起“长民”两个字来。
床上的麟趾依然开心地咯咯笑着,不时低头摆弄着自己胸前的小
金锁。
难挨的酷暑,喧杂的蝉鸣,扰人的飞蚊……一切不快乐的事情,都和她们没什么相干。
窗外的夏天究竟有多炎热?
谁知道呢。
一转眼明天就是中元节了,今天午饭前,徽音终于教会了麟趾做一盏最简单的莲花灯。
麟趾吃罢了饭,午觉都闹着不睡,整个下午开心地把自己制作的小灯捧在怀里,满院子摇摇晃晃地奔,逢人就得意地拿出来展示,引得大家一阵夸赞。若有人作势要把灯拿走,她便紧张地护住,“噔噔噔”踏着小步子跑掉。鲁妈跟在身后,跑得一身汗,扶着腿直喘气。
徽音方才在爷爷屋子里念完了一封并不长的信,爷爷听罢好像很担心,赶着出门,让她自己玩耍。
才出得爷爷门前的小院子,一拐角,就看见小麟趾歪歪扭扭却跑得颇快,见了姐姐,兴奋地嚷着奔过来,怀里依然抱着早上做好的那盏莲花灯。眼见着她就要冲到自己面前,突然一棵树上掉下的果子恰恰落在麟趾的足尖前面。
“小心!”喊出口已经来不及,妹妹脚下一滑,扑跌在了地上。
她赶忙跑到跟前扶起。所幸麟趾年龄尚小,为防着凉,夏天腿上仍穿着锦缎的裤子,并未磕痛,只是膝上蹭了一块灰。
但她睁圆了眼睛一愣,仍“哇”地大哭起来——小莲花灯在地上,被摔得散了架,又被麟趾跌倒的身子压了压,已是支离破碎。
麟趾哭闹不止,徽音只得应了她,同鲁妈一起新摘一朵莲花来再同她做一盏灯。
站在荷塘畔,徽音感觉自己像一株青草,静静接受着水汽的滋润。已是黄昏了,湖水被太阳的余晖抚摸,染上奢侈的金黄色。莲花同莲叶肩并着肩,挨成一片,像在争着朝觐黄昏的云天。
塘中的荷花虽多,胳膊够得到的却大部分都已谢了,或依然是小小的苞蕾——前些日子她们二人做莲灯废了不少荷花,好采的都已被鲁妈给采去了。
麟趾伸出小手,向一朵荷花的方向抓着。顺着她的胳膊看过去,在遥远的池塘的最中心,生长着一株难得美丽的荷花,五瓣颜色鲜嫩的花瓣大而完整,在黄昏里流着浅金的光辉,光滑得仿佛流畅的丝绸。它矜持地驻立在整个荷塘中心,像个至为清高的美人。在它的枝茎下面,托着田田相接、圆圆的荷叶,透过清澈的水,依稀看得到里面几条清晰漂亮的叶脉。
“那个……我可够不到啊,得找个长竿来才好……还是换朵吧,小祖宗……”鲁妈显得有些为难。
麟趾并没有哭闹,只是低下头来,揪着自己衣服上的一颗颗扣子,小嘴巴里断续发出“呜”的声响,柔嫩的小脸上写满了失望和难过。
徽音心里不忍,跟鲁妈道:“我去找个爷爷钓鱼用的竿子来,兴许能钩住那朵花,弄断了引着漂过来。”
“这怎么行!你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抓那么长一根竿子,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办!”鲁妈连连摇头。
“可是……”徽音也想不出怎么说,只好低下头去。
最终,鲁妈又尽力选了一朵完整的小荷花给了麟趾,然而小丫头似乎舍不得池中心那朵荷花似的,对鲁妈手中的荷花连碰都不想碰,就这样一步三回头,郁郁地被抱回去了。
是夜,徽音在床上辗转着。
今天的天气似乎异常的闷,额前的碎发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打湿,粘住了眉毛。小徽音感觉心里也泛着一种莫名的焦躁,像是有团小小的火焰灼烧着胸腔,炙热得快要疼痛起来,怎么也无法睡下。翻身久了,喉咙口又仿佛堵着些东西,只想喝些冰水。
“张阿姨,张阿姨。”徽音试探性地叫了几声。鲁妈带麟趾去睡了,她这几日都由张妈陪着在这边偏房过夜。
许久却都无人应声。她踌躇了一会儿,只好揭开了小小的被子,自己起身支开了窗,想借着洒进来的月光,找杯子取水喝。
突然听到门外吵闹的声音,似乎张妈的叫喊也掺杂在其中。
徽音侧耳听了一会儿,这声音不仅丝毫没有微弱下去,反而渐渐地喧闹起来。与此同时,院里的几个房间也渐渐亮起了灯火。越来越多的人向北边后院跑去,仿佛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徽音把头探出窗户,看到站在几步之外的张妈,正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
“张妈妈,怎么了?”
张妈一愣,赶忙跑到徽音窗外。眼前这位眉眼朴素的中年妇女仿佛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却只是摇头,让徽音快快关好窗户,在屋子里
待着。
“究竟怎么了?”徽音更急,提高了音量。
张妈仍是不应,却自己快步进了门,将徽音抱回床上,关好窗户,拉了椅子坐在她床边。
她轻轻将小徽音的手放回被子里,又为她擦了擦额头,撩起柔软的额发。
“快睡吧,小姐。一切明天再说。”她的脸上仍然有藏不住的焦急和无奈。
“……真的没事吗?明天就好了吗?”徽音从薄被里探出脑袋来,软软地问着。平躺的姿势使得她原本就稚嫩的声音越发甜软,像黏黏的糯米。
张妈妈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指尖的温度伴着微微的颤抖。
“明天就好了。小姐。只要你一觉睡到天亮……一切都和过去一个样儿。”
露水开始酝酿身体的形状,蝴蝶从花蕊的甜蜜里幸福地醒了过来。
天亮了。
这样通透而无处不在的日光,慷慨地洒满人间,宣告着每一寸黑夜的终止。当你恐惧黑暗的时候,这天光便仿佛救世的奇迹。
可是,当你感到无力抗拒——对于这一切的发生的时候。
你便会绝望地想。
——为什么天总是会亮?
就仿佛花朵总会凋零,欢聚总要告别。
美梦终究醒来,青春倏忽过去。
“幸运”到了故事的结局也未曾到来,“奇迹”被你望穿了秋水也没有降临。
就仿佛这世间一切你刚刚开始爱上、正在深恋、依依不舍的美好,竟都被不可抗拒的时间——画上了残忍的句点。
次日,徽音早早起床,张妈红肿着眼睛为她穿戴周全。
“小姐……去见见麟趾小姐最后一面吧。”
麟趾当天夜里不知怎的跑出了门,自己爬到了池塘边上,生生掉了进去。
鲁妈发现床空了,赶忙追着找,恰恰看到小麟趾跌进池塘,赶忙
唤人。
算是很快地捞起来了,肚子也未鼓起,大家都庆幸着孩子腹中并无多少积水。谁知躺在床上仍是迷迷糊糊,喘不过来气一般,粉红的脸蛋憋得变了色,不久后还不可收拾地发起高烧来。来看的医生直摇头,说是不幸喝了脏水,坏了肺。整个林宅慌得不行,忙里忙外,何雪媛更是撕心裂肺地哭了一晚上。
这些都在徽音所不知道的夜晚发生着。
一切的意外、抢救、希望、幻灭,都在她辗转反侧的睡眠过程中悄然度过。
徽音奔跑进门来,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母亲木木地坐在床边,满脸泪渍。
天依旧亮了,日光无知觉地洒进窗户里来。
小妹妹麟趾已经停止了呼吸。
她精致的脸蛋上也终于消失了那种窒息般的痛苦,变作了睡着一般的平静。只是没了往日夜晚温软的粉红色,仅余冰凉的苍白。
屋内外蔓延开哭声。
这哭声很快就如病毒一般,扩散遍了整个庭院。
徽音怔了许久,只是呆呆地看着妹妹温顺乖巧的面容。长长的睫毛附在她残余着淡淡粉红色的皮肤上。那双像极了母亲的秀媚动人的眼,再也没有睁开。只留下眼皮上两条流畅温润的印子。
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彼时,降临人世不久的弟弟尚未开口说第一句话,就失去了稚嫩的生命。徽音当时只觉母亲憔悴可怜,父亲眉头深锁,自己心中隐隐疼痛——却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而麟趾,可爱的、温顺的、乖巧的麟趾……
徽音眼看着她出生,渐渐由一个小小的红色身躯变得越发粉嫩可爱,生出美丽的眉眼;听到她学会说的第一个音节,为她第一次左摇右晃地独立行走开心喜悦。她学习着做一个善良温和的大姐姐,快快成长着,照顾最最亲爱的小妹。
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她原本以为,可以这样一直牵着妹妹的手
长大。
可是眼前的妹妹……她竟再也不会长大了。
世间一切的活泼、美丽、健康、快乐,全都幻灭在死亡的幕后,渐渐模糊了发生过的一切痕迹。
屋外的正午依然在静静地发生着。原来时间不会因为任何的悲伤甚至死亡而停止。它甚至兀自前进着,冰冷地证实着这场死亡的真实。
柳枝将影子画上粉墙。
太阳鲜红,
胜过胭脂。
宫装人偶
刚进父亲的书房,徽音便注意到它了。
精致雪白的脸蛋上,舒展着弯弯的笑眼和玲珑的嘴巴。
纤细的腰带系在窄袖和服的外面。
朱红缎面,雪白樱花。
仿佛永远没什么值得担心和忧伤的事情一般,拥有着永恒的笑。
“徽音,在看什么?”林长民冲她招招手,将她抱过来坐在自己的膝上。
小徽音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那只美丽的人偶:“漂亮布娃娃。”
她已经五岁了,知道这只娃娃不是平日家里所见,大概是客人带来的,不敢肆意说喜欢,故而只是低下头去,乖乖地答着爹爹的话。
“哈哈,这不是布娃娃,这是我们日本国的宫装人偶。”
徽音抬起头来,这才看到茶桌的对面,正端坐着父亲书房里今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