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能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林徽因
一九三一年
英伦诗人
徽音同父亲踏上法国Pauliecat邮船的时候,还是四月的初春,码头边一树粉红碧桃开得正好。
之后的一个月都是属于天空与大海的。
翻涌的波涛、碧蓝的海水、晴空与星辰交替的高天——一切从未想象过的开阔,都成了这场浩瀚旅途的背景。
徽音喜欢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远方,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在那一望无尽的海平面里,隐藏着关于自由与神秘的无穷畅想。
在这段浪漫的旅途中,徽音也越发明白了父亲带自己来欧洲游历的用意。
尚在北京时,父亲便给她写了一封信。其中对于这次带徽音赴欧的游历,有着清晰明确的说明:
“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襟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彼时,“开阔胸襟与眼光”还只是个听来再简单自然不过的过程。而当邮船在五月四日,恰行至地中海的时候,同船赴法勤工俭学的一百余名学生举行了“五四运动纪念会”,林长民同王光祈则发表了演讲。
“吾人赴外国,复宜切实考察。若预料中国将来必害与欧洲同样之病,与其毒深然后暴发,不如种痘,促其早日发现,以便医治。鄙人亦愿前往欧洲,以从诸君之后,改造中国。”
父亲身姿清俊,语词清晰。而徽音知道,父亲对于自己的期望也同样如此之鸿远,她也似乎渐渐明白了“政治”与“救国”的含义。那些曾被父辈们昼夜谈论,让他们为之殚精竭虑的,关乎自由与和平的至高理想,也已经肃然地迫近了徽音的生活。这次旅途,对她来讲,又是该努力长大的时候了。
抵达法国时已是五月,还未来得及领略法兰西港口的明丽景致,林长民就带着徽音转道去了英国伦敦。
那是一个绿草如茵、雨雾朦胧的浪漫之都。每一棵青草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每一扇窗子都折射出彩虹的晶莹。
阿门二十七号——伦敦西区一栋漂亮而宽敞的公寓,便是他们将要定居的住所。房东是一位优雅而友好的女主人,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建筑师。培华女中的学习已经让徽音的英文流畅自如,每当房东出现,徽音都活泼地同她交谈着,对于她的职业——这门“造房子”的学问有着颇为浓厚的兴趣。
之后的两个多月都是在潮湿而浪漫的伦敦度过的。而当一切刚刚被安顿妥当之后,徽音便同父亲开始了游历欧洲大陆的梦幻时光。
世界之广大,万物之神奇,文化之多彩,这原本已经是徽音从书本与传说中了解过的。但在此之前一切的惊叹,都不如亲自踏入这片斑斓的异域版图时的惊艳那般清晰。放眼望去,都是无数金发碧眼的人儿——这曾经只会出现在画报上偶然的一页,如今他们则是欧洲每一条街头最为寻常的居民。
至为五光十色的,除了瑞士璀璨的湖面,还有比利时剔透的钻石;最是绚丽缤纷的,除了法兰西的屋子,还有罗马歌剧院的演出。
一切新奇而美好的景物都让徽音感到无比的兴奋,每天睁开眼来,都仿佛在期待着新的奇迹发生。
更为开心的是,遍览美景之时,一直还有亲爱的父亲陪在徽音左右。而每一日都被曼妙的异国风情深深触动着的,显然也不止徽音一人。浪漫而潇洒的父亲将徽音视为知己小友,时常同她共同畅谈抒怀。
从明媚而澄澈的日内瓦湖归来那天,父亲还将自己动人而诗意的记录开心地拿给徽音看:
罗山名迹,登陆少驻,雨湖烟雾,向晚渐消;夕阳还山,岚气万变。其色青、绿、红、紫,深浅隐现,幻相无穷。积雪峰巅,于叠嶂间时露一二,晶莹如玉。赤者又类玛瑙红也。罗山茶寮,雨后来客绝少。余等憩Hotelat Chardraux时许,七时归舟,改乘Simplon,亦一湖畔地名。晚行较迅。云暗如山,霭绿于水,船窗玻璃染作深碧,天际尚有微明。①
在日内瓦那深蓝的夜色中,徽音同父亲各执一杯浓郁的咖啡,谈论着他们“所在”与“将至”之处的新奇与美。
杯中温暖的咖啡,父亲柔和的声音,静谧得仿如没有尽头的长夜——徽音的全部心情都被这刹那的幸福融化了,泪珠仿佛湖面上迷蒙的水雾,沾上了她柔软的睫毛。
同最亲爱的人一并置身美丽仙境,分享一切唯美浪漫的思念与理想。这样清澈的时光,让徽音觉得像是一段完美的梦。
而她知道,她将用毕生去追求这梦的延续。
周游的旅途随着父亲这一部分公务的告一段落而结束,他们终于回到了伦敦,夏日的青草正是鲜嫩茂盛,修剪整齐的草坪散发着阵阵芬芳。
虽只栖居过两个月,阿门二十七号的一砖一瓦却都显得无比亲切。
脚注:① 引自一九二〇年八月十四日林长民日记。
刚下车子,房东就亲切地走上前向他们问好,徽音也快乐地拉着她的手,同她说起勃兰登堡门、西斯廷教堂与布鲁塞尔大广场的壮观,并急着向她请教英国的各个中世纪建筑距离这里有多少英里。那种亲切与舒适的感觉,真当是回到了欧洲的“家”中来了。
回到伦敦后,林长民的公务愈加繁忙起来。即便待在家中,也多半是要会客议事。而徽音的日常生活他则早已安排妥当——有两名英国教师固定地来到家中,分别辅导徽音的英文同钢琴。英文教师Phillips是一位棕发碧眼的妇人,她慈爱而忠厚,陪伴徽音度过了许多父亲不在时的寂寞时光。后来,经过父亲的同意,Phillips老师索性在寓所住下,一同来的还有她可爱而乖巧的女儿——这更让徽音欢喜不已,再也无惧独自在家的孤独。
不过很快,徽音便考入了圣玛丽女子学院(St. Mary College),成绩之优异让林长民自豪不已,喜不自胜,特意写信寄去家中通报。
学校距离阿门二十七号大约有两英里路,每日徽音都要穿过一个可爱的公园,去学院里上课。这并不会让徽音觉得有丝毫不快,事实上,她开心极了。这样一来,她每日都可以尽情领略伦敦的风情:美妙的清晨,晴暖的午后,童话般的黄昏,都成了日复一日尽收眼底的绝伦美景。
学院中的老师们也大都亲切友好,而相比于培华女中的中国老师们,这里的女教师则都带着伦敦所特有的有条不紊同优雅得体。为首的便是已经年近七旬的校长。她是一名孀妇,但并非在中国能时常见到的孀妇那样——总是怨恨地自暴自弃着,对于世间的一切都抱着卑微而可怜的仇恨与谨慎。这位老校长身上,则有一种年岁无法剥夺的活力与优雅。无论天气如何,她在屋子外面,总会戴着宽花边的帽子,弧度恰到好处地露出耳后整齐的白发。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永远站立得精神而不僵硬,这使得她不再年轻的身体依然显得修长。对于一切学生,她都会报以亲切的微笑与关怀。第一次见到徽音的时候,校长便轻轻牵起她柔软的手,温柔地夸赞她是一位“瓷器般美丽的黑发姑娘”。
时间就这样静好安稳地前进着,日复一日,徽音快乐地在伦敦的昼夜中接近着自己的十六岁。
这一日,伦敦又下起了绵密的雨。这里的雨季每每开始,都仿佛没有一点结束的意思。
徽音自学校出来,父亲已经派了司机等在门口。这样多的雨水滋润在草地里,公园里的小路必然已被冲刷成了泥径,不好再走了。
一进玄关,就听到客厅中父亲那熟悉的声音,仿佛正在与人开心地谈论着什么。徽音换了鞋子走进去,父亲稍大声地问道:“是徽儿回来了吗?”徽音答应着,客厅中坐在父亲对面的那名男子便站起身来向她微笑致意。
只见这名男子穿着一袭长衫,清俊瘦高的身材更显得衣袍格外飘逸。徽音扫了一眼他的脸,只见他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神态可亲。
“徽儿,快来坐下,这位是我在伦敦才认识不久的知音好友,志摩。”父亲开心地招呼着她。
“志摩叔叔好。”徽音并未做太多思考,便脱口而出。
只见那名男子顿时愣住,随即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断续发出干涸的音节。
父亲哈哈笑着,道:“志摩虽是我的好友,年纪却轻,‘叔叔’二字,真是把好端端一个青年才俊叫得老气起来了。徽儿年纪还小,志摩不要见怪。”
徽音听了,才又仔细打量起了眼前这位“青年才俊”。他皮肤白皙,眼神活泼,诚然不是父辈的年纪。
她倒也并不尴尬,只大方地一笑,道:“是我所见同爹爹交好之人多是父辈的有识之士,这才脱口而出,仔细一看,志摩先生实在很是年轻,是我错啦。”
志摩也笑着自嘲:“都是这副大圆眼镜的缘故,把我活生生由二十三变作了三十六。只可惜要视物清晰,缺不得它,也唯有甘心少年老成了。”
一番友好的寒暄过后,林长民便自豪地向志摩谈起徽音的种种才智过人,直说女儿是名“小小天才”,又感叹“做天才的父亲,不可把她只当作小孩子,要先同她做朋友才行”。说得兴起,还让徽音坐在钢琴前即兴演奏了一段。志摩——此时已经知道,他是姓徐的,浙江海宁人——也连连鼓掌,不过从他那带着笑的眼神便看得出,他可没有似林长民那般将徽音视作“天才朋友”,只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子罢了。
演奏罢了,徽音本要回自己房中,却被父亲叫住,跟他们一起喝茶聊天。徽音也并不推辞,欣然应允,并且转身端了几碟精致的茶点,俨然一副小小女主人风范。
“……第一年我在麻省沃切斯特的克拉克大学选修经济学和社会学。第二年转到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政治学。第三年,欧战已经结束,我便坐船去英国,一切从头开始。这次我本来是要到剑桥大学,师从我的新偶像贝兰特·罗素的。然而,好不容易越过大西洋抵达伦敦,罗素却到中国去讲学了。”
徐志摩捧着一盏英式红茶,带着轻松的表情,一笔带过地讲述着自己这一路的波折。
“贝兰特·罗素,”林长民的语气里带着兴奋,“他的确值得
崇拜。”
徽音在一旁,也认真地点点头:“是的,他是位神奇的哲学家。”
对于林长民的认同,徐志摩感到很是喜悦;对于徽音的肯定,则让他颇有些惊讶了。
“小徽音也读过罗素吗?”他友善地问道。
面对志摩那唤小孩子似的语气,徽音心里觉得有些别扭,面上却镇定自若:“读过他的《我们关于外间世界的知识》。”
志摩明显更惊讶了。只听得徽音又伶俐地说:“他可算是二十世纪的伏尔泰呢。”
这下志摩的嘴巴张得更大了。他不由得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轻盈而富有灵气的小姑娘来。那肃然起敬的目光让徽音心里浮起一阵孩子气的得意,脸上却仍只是乖巧地微笑着,露出六颗整齐的牙齿。
林长民笑着说:“别看她年纪小,我家徽音可真读过不少书呢。”
志摩连连称是,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说到罗素,我十分认同他在《婚姻与道德》中阐述的爱情观念。”林长民啜了一口红茶,再次开口。
“我实在是不能认同更多!”徐志摩激动地坐直了身子,他那大幅度的动作险些吓徽音一跳。
“爱情应该是一种平等的关系,”他扶了扶眼镜,继续说,“这应该是唯一的根据,而不应去服从别的原则——无论怎样打着道德的幌子。”
林长民轻抚着须髯,点头称是:“此等健康自由之爱情观念,真当普及中华所有年青一代。”
二人一见彼此竟在这一问题上有惊人的相似,越发说得兴起,徽音则不怎么能插得上话——《婚姻与道德》她还未曾看过,毕竟年纪还小,对于这其中的问题还不能够轻易地理解。
她扶着沙发的把手,听着听着,思绪渐渐飘到了窗外——这种大雨的时候,正适合坐在窗棂下面,捧着一本中世纪的散文或者诗歌本子,伴着雨声细细品读。这本书一定得是晴天读来稍觉有些晦涩的,在焦躁的太阳下面无法全部理解的;在这样绵绵的雨天,才好安静地伴着雨声将它慢慢领悟……
“那我便当女人!”突然听见志摩兴奋地说。这惊人的句子,将徽音刚才还在乱飞的思绪顿时牢牢抓了回来。她竖起耳朵,好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好!还要加个情节,我是有妇之夫,你是有夫之妇。”林长民乐呵呵地补充着。
“这可真应了你那句‘万种风情无处着’的情调了,只可惜远在英国,中国青年们没法第一时间听到我们对于自由爱情的呼唤。”志摩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日后我们可以将信中比较精彩的部分发表出来,再与他们说。”林长民摆着手,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徽音这才明白,父亲与志摩二人是要模拟一场“恋爱游戏”,分别扮演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互通情书,倾诉爱意,来实践罗素《婚姻与道德》中不俗的恋爱观。
二人又兴奋地探讨了一会儿细节,徽音为他们续上了茶,放上了新的糕点。
不知不觉,天色深了,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似乎是偏执地想要冲开夜的墨色。
林长民同徐志摩关于“恋爱游戏”的探讨早已告一段落,现在正在商谈着徐志摩要去拜见高尔斯华绥·娄司·狄金森的打算。
“他是个十足的中国迷,看到你一定喜欢极了。”林长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