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藏，最初的感受是视觉上的震撼：蓝天低垂，山野苍茫，阳光耀眼。尤其是那逶迤的群山，或雄浑、或圆润、或嶙峋……。我下意识地感到造物主是用高山造就了西藏这一方天地。因为高山阻挡住外部世俗世界的侵入，这里，才保存下原始的草原、森林、湖泊和风俗；因为高山拉近了天地之间的距离，这里，天才蓝得透明，云才白得圣洁，太阳才灿烂得耀眼；因为高山架设了世俗的藏人和上天神灵之间的天梯，神圣的藏王才沿着它来到藏人之间，普渡众生，形成西藏原始的宗教。当然这一点是传说。高耸入云的雪山，居万仞大山之巅，处奔流江河之源，俯视着峡谷、草原上的芸芸众生。虽然造物主赋予它笑傲高原的霸气，但是高处不胜寒，未免显得太孤独了。于是，造物主为它选择了配偶，这就是它身旁的湖泊。雪山脚下的湖泊非同寻常，它浩渺、湛蓝、神灵，静静地与雪山长相依，陪伴着她的夫君。
西藏，世界屋脊的地域环境给外来旅游者是一种视觉上的震撼，给本土居民则是一种心灵上的敬畏，神祇无处不在。正如一首藏族民歌所云“东方雪山顶上，彩云纷纷扬扬，那是大神、小神正在天上行走。”由此产生许多神话传说和风俗习惯。在西藏，有山就有山神，有湖就有湖神，其中有一些是藏人心目中的神山圣湖。走近神山圣湖，与它的神灵零距离交流，是感受一个神秘西藏的重要途径。于是，我们去念青唐古拉山和纳木错。
在西藏，有四大神山和九大神山之争论。无论四个还是九个，念青唐古拉山都名列其中。传说念青唐古拉大山神，原是西藏本土原始宗教苯教中的大亲眷光明神。它率领旗下360个小山神，雄踞藏北，管理着山脉中的360个小山峰。后来，佛教莲花生大师到藏北弘扬佛教，山神为抵抗异教侵犯，化作一条巨大的蟒蛇阻断莲花生大师的来路，大师见状，用手中法杖轻轻地挑起蟒蛇说道：“佛法无边，无知的山神休要挡路。”随即抖动手中法杖，蟒蛇被迫退入雪山宫中。山神不甘心，继续在宫中行苯教之功与大师斗法，大师用手中法杖轻轻地敲击雪山，顷刻，雪峰融化，山洪滔滔，山神见盘踞之地即将被洪水淹没，无奈之中，立即显身表示皈依佛教，俯首称臣愿做佛教护法神。莲花生大师随即下令山神为西藏第一座佛教寺庙桑耶寺和布达拉宫的护法神。降伏苯教山神后，莲花生大师继续云游四方，弘扬佛法。只是每逢蛇年，大师都要返回念青唐古拉山。此时，大师的精灵与雪山浑为一体，蛇年转山朝圣者可以获得比平时更多的心灵感应和祝福。
我无缘蛇年去转这座神山，也没有去攀登海拔7162米的念青唐古拉主峰，只能在羊八井附近的羌塘草原上，这个我力所能及的与主峰最近距离的地方与神山对视交流。从这里看神山，它雄伟壮观的气势尽在眼前：峰顶如洁白的莲花直插云霄，一阵白云缓缓飘来遮挡住阳光，神山之巅白里泛红、红中有白，白云飘过，山峰被金光照耀，雄浑阳刚。雪山之下是茂密的绿色植被，再往下是辽阔的草原，绿色草原上星星点点的是一群群牦牛和羊群。我站在草原上，目睹神山不断变幻的色彩，也努力用心灵去感悟山的神灵。但是，我只有心旷神怡的美感，绝无丝毫的对山神敬畏之感。
这种感觉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那是在念青唐古拉山的那根拉山中，它是从拉萨到当雄去纳木错的必经之路。我们去那块标有海拔5190米的石碑前拍照。山坡并不算陡，坡上有许多玛尼石堆，五色的经幡随山风剧烈舞动，呼呼作响。旷野上，天空中一只鹰在上下盘旋。面对此情此景，我下意识地将相机对准空中的鹰，但是不管我如何选择角度，变换姿势，就是抓拍不到鹰的镜头。如此折腾一番，我开始感到胸闷、气喘、寒冷，一种对山神的敬畏之心产生了，而有些麻木的大脑中竟突然冒出“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似乎感应到神的旨意。终于我放弃了拍摄的想法，口中喃喃念着“啦索索”下山了。按西藏人的说法，经过山口时，无论行人或乘车者都要叫一声“啦索索”，请此座大山的神祇保佑自己平安。我这一路念念有词下得山来，身体竟然恢复如常。上车后，我很遗憾没有从山口的玛尼石堆中带回一块石头，那石头上应该刻有六字真言或各种佛像，我想后面有机会一定要带回一块。但是，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我突然想起了诗人海子。那是一位天才的诗人，1964年3月26日生于安徽怀宁查湾村，这个来自乡野的少年15岁考入北大法律系，1989年3月26日，已经成名的诗人在山海关卧轨走向天堂。他在结束生命之前去过西藏，并从西藏带回一块石头。我不知他带回石头时，是否征得神的同意，也不能肯定他的不幸是否与从西藏带回的那块石头有关。西藏的神祇无处不在，也许藏在山口的风中，也许藏在玛尼石堆的石块中，也许藏在天穹飞扬的经幡中，行走在神的土地上，虔诚者受到保佑，冒犯者受到惩罚。即使一个完全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来到这块土地上，感受不到一点神秘的力量，似乎也是不正常的。
越过那根拉山口，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蓝色的线条。随着我们的汽车向它靠近，那蓝色的线条越来越宽，它随风飘动，像是天上的云彩落到天边，这就是纳木错。“错”在藏语中是湖的意思，纳木错，藏语“天湖”之意。传说纳木错是帝释天的女儿，念青唐古拉山神的妻子。莲花生大师收服了念青唐古拉山神后，纳木错自然随夫皈依到大师足下。他们夫妻恭请大师前往指点迷津，于是大师来到纳木错。他见此地是修行宝地，就在湖边扎西半岛上选择了一个山洞修行。修行完毕，山神、湖神夫妻俩为大师送行时，询问大师何时再来，大师不语，用手中法杖向湖心一指，只见一只洁白的绵羊从湖中出现，跑向湖岸的草原深入。山神、湖神夫妻俩顿时明白了，大师将于羊年再来纳木错。于是，每逢羊年，西藏人都不惜长途跋涉，从四面八方赶来转湖。据说羊年转湖一圈，胜过平日朝礼念经十万次。
与念青唐古拉山神天然高贵的阳刚气质相比，纳木错湖神显现的是一种恬静坦荡的阴柔之美。它位于海拔4718米的高原上，是世界上最高的咸水湖。它面积1920平方公里，是西藏湖泊之冠。它如此高大却毫不张扬，远离尘世的喧嚣，隐退在这大山的深处，静谧无声。它清澈碧蓝，有容乃大，浩瀚无边的胸怀中不断飘动着群山、白云。远处，念青唐古拉山披一身银装默默相伴；近处，牛羊在湖畔青青的草地上静静地游移。蓝色的纳木错，给人恍若隔世梦幻般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但是，它的神灵却在每一个深入湖畔的朝圣者身上显现出来了：那些严重高原反应的游人不畏死神的威胁，摇摇晃晃走向湖边，飘飘欲仙。那些身体强壮的游人骑着马儿冲向湖中，接受湖水的洗礼。寒风中，有人仰卧在湖边看蓝天白云、听涛声依旧，有人狂奔在湖畔吼叫着。这动和静的表现方式不同，但是与湖神交流的思想应该是相通的。虔诚的藏人，手中摇动经桶，口中念念有词，他们在转湖的行进中，不时向玛尼堆中丢下一块石头，那玛尼石堆已形成了一堵墙横在扎西半岛上。与山口中那些常见的玛尼堆不同，构成扎西半岛上的这堵玛尼石堆墙的石块大都是由藏人和其它信徒从外地他乡带来的。那石块上，不仅仅是刻有六字真言，更多的是刻着对来世虔诚的祈祷。他们不远万里将石刻背来，是期望在这圣湖边获得一块属于自己心灵的殿堂，近距离地、永远地获得湖神的指点和保佑。当他们的肉身返回世俗的家园后，在生活碰到困难、生命承受苦难之时，想一想圣湖边他们放置的石块，心灵上就获得了一种慰籍和支撑。圣湖边的玛尼石，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种宗教形式，而是超出宗教本身人类共有的一种不畏艰难、追求希望的精神。人，是要有点精神的！
我骑马向湖中行走，那马儿温顺、平稳。但是，到湖边却止步不前。牵马的藏人对马儿一番教训后，马儿突然冲向湖中，湖水飞溅，浪花洒落到脸上和四肢上，那种清凉的感觉如同圣湖对我的洗礼。在湖中，回首岸边远处的坡上，看见两块巨石相对而立，像两块巨大的手掌高高举向天空，合掌为我们祈祷，我的心灵为之一震。上岸后，我径直走向那合掌石，合掌石上披着五彩经幡，它在风中飞扬，传递着神与人之间的信息。我感到必须从圣湖边带走一样东西。抬眼，不远处有藏人的地摊，我一眼就相中一件铜质法器。摊的主人说是他从湖畔山中捡到的，开价1000元，最后250元成交。在返回拉萨的路上，我感到身心愉悦，一扫长途乘车的疲倦。也许是我手中握有这件法器，不仅造型精美，更因为是圣湖赐予的。
神山圣湖是西藏宗教文化中的重要内容，是人与神、人与自然结合的精神文化之山水、宗教信仰之山水。人的宗教信仰与其周边的环境息息相关。居住在世界屋脊上的西藏人，生活在一个交通阻塞、物质文化生活清贫的封闭的环境中，一方面是生产方式简陋、生产力低下的生存能力；另一方面是大自然严酷的环境和山川雄奇、湖泊瑰丽的自然景观。在敬畏、恐惧和无能为力之中，他们把大自然的力量看作是一种神秘的、超人的东西，用人格化的方法来同化自然力，因而在西藏的天地之间创造了许多神祇。
尽管西藏神祇繁多，归纳起来无非是民间诸神、苯教诸神和佛教诸神三大类。民间诸神是西藏远古时期的精神统治者，后来被苯教诸神取而代之。苯教崇拜自然和动物，敬重鬼神和巫师，要求用鲜血和肉体的形式向大自然背后的神秘力量表示虔诚、敬畏、感恩和祈求。苯教按照人间的等级模式构想出宇宙和神灵世界的次序，与当时的西藏部落结构相适应，它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宗教哲学的理论，可以用来解释人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宗教文化上的进步是它取代民间诸神，成为雪域大地主宰的重要原因。公元七世纪，松赞干布统一了西藏。他需要一个与之相适应的覆盖全西藏的宗教文化，这种文化不但要能解释人和自然的关系，还可以用来解决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于是他想到了佛教。他派大臣去印度学习梵文，创立文字，翻译佛经，他希望引入佛教来取代苯教。但是，作为西藏本土宗教的苯教不可能轻易退出舞台，两种宗教的斗争和融合一直在进行着。佛教最终击败苯教是在公元八世纪，密宗大师莲花生被从印度请来。他不是简单地降伏苯教诸神，而是把苯教众多的神祇都收为佛教的护法大神，使本土宗教与外来的佛教达到一种和谐的境界。佛教诸神登上雪域寺院的主神座，根本原因还是它的宗教文化体系适应了当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需要。
今天，西藏进步发展的步伐依然在继续，尤其是科学技术的进步将不断打破被高山阻断的雪域高原封闭状态。行进在神山圣湖之间，我们看到青藏铁路已全线建设完工，即将正式通车，藏北广袤的羌塘草原上，除了黑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羊群，还点缀着高大的风力发电机和太阳能热水器。那些牵着牦牛和马让旅游者拍照的藏胞是圣湖纳木错的一道风景线，和牦牛拍一次照5块钱，骑一次马按路途远近要10～20块钱。在神山念青唐古拉的主峰下，1990年7月，身着绿色藏式长裙的藏族姑娘达娃央宗站在这里，像一位从远古走来的仙女，她采集火种送往北京，为亚运会点燃圣火。来自大自然的钟灵，总是既有一种令人想往的神秘，又有一种令人畏惧的神秘。
永恒的神山圣湖与世俗短暂的生命还将会在高山峡谷和江河湖泊之间长久地对视着、交流着，但是，对视的目光、交流的内容终将发生变化。到那时，世俗的人们还希望有一双神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吗？有神论者常怀敬畏之心，是因为他认定有神在监督他们；是因为人的天性有利已、懒惰、贪婪的成份。当人们失去这种敬畏的时候，人性中的这些劣根就会吐出生机，这个世界就会乱成一团。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一双神的眼睛在看着我们，希望这神的眼睛与神山圣湖一样，永恒于天地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