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雅楠
从生病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
十八岁的光阴,我迈过了荒原和荆棘遍布的小路,生活在那个未知的、病人的世界里。在这之前,我还以为,学习、友情、笑容和偶尔的不开心就是生命的全部。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常常是事情过去了很久,才知晓发生了什么。就像现在,治疗已经结束一年了,我回首那些藏在记忆角落零零散散关于疾病的碎片,把它们放进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才发觉到我竟已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关于死、关于爱的故事。我承载着它们,也属于它们。
在故事的前奏里,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高三女生。每天穿行在无数的习题间,身体的疼痛也只当作熬夜的后遗症,终于在呼吸困难一周后被送进医院。X光片显示,心脏和肺之间有一个七公分大小的肿瘤,初步估计是良性的。2005年圣诞节,肿瘤经手术被取出,检验结果是恶性淋巴瘤,医生告诉爸爸,我还有半年时间……爸爸妈妈编织了无数的谎言,直到到北京肿瘤医院开始化疗的那天,我才知道,从前的一切已经离我远去了,无论是大学还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医生说,不能高考了,要配合治疗,也许很痛苦,但是必须坚持……我错愕着,以为那是梦境。癌症,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耳边只是不断回响着“不能高考了,不能高考了……”怎么会?怎么可以?!我不断地呕吐着,眼泪不停地滑落,求爸爸妈妈,请带我回家……我要回家……打电话给老师,请帮我求求爸爸妈妈,带我回家……这样的渴望持续在后来八个月的治疗里。那一夜是绝望的,永远不会忘记的。触痛我的,不是死,而是梦想一瞬的崩塌。
化疗稳步地进行着。时间的脚步引领着我探进这个世界,让我惊奇的是,这里并不是我从前所想象的充满泪水与苦难。妈妈陪伴懵懂的孩子,妻子陪伴病重的丈夫,儿女陪伴年迈的父母……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一段动人的、很厚的故事,我听着、看着、感动着,我读着他们,想写,却写不出那其中的深意。我唯有微笑着聆听,阅读着我从未看过的那些章节,那些写着一段段人生、刻着一段段灵魂的章节。我听见生命轻微的叹息,以及死神面前无一例外的执著、坚韧。再也没有长幼尊卑,再也没有富贵贫贱,有的只是没有差别的生命。我们在治疗的间歇玩着扑克,在每顿晚餐后一起唱着歌,哪怕不会唱或者不记得歌词,但是却单纯地快乐着,这样的时刻总是让我忘却这是在医院。人们像是回到了最原始的时代,脑海中唯一想的,只是怎样与死相抗……
身体慢慢有了好转。经过六个周期痛苦的化疗后,我坚持着、要求着,终于得以回银川,参加了高考。虽然没有头发,虽然在六月的天气里带着厚厚的口罩,虽然十指被化疗药夺走了全部知觉,可是当我坐在高考考场里的时候,我是那么的幸福。已经半年没有看过书了,看着雪白的卷子和似曾相识的习题,我微笑着,却又想哭。高考结束后,一个月的放射治疗随之而来,放疗的日子里,被放射线烤得焦黑的皮肤疼痛着,心却明朗,因为知晓治疗即将结束,高考成绩还不错,我就快好起来了。
大学的休学手续办好之后,在家休养至今,再过几天,我就要去上学了。从未想过我会写书,这其中的大部分文字,都是在病中完成的,很大一部分是化疗时边吐边写的,它们稚嫩单薄,但却真实地记录着碰触生命底线时我的所思所感。十八岁,是镌刻在我生命里的一段梦境,它们并不是苦难史,而是充满着我看到的、体验到的、感受到的爱。因为有着许许多多爱我的人,才有着现在我梦想的延续;十八岁,我看到至纯至真的生命在浅吟低唱,我看到了生命最本质的意义;十八岁,我第一次看到死亡,并肩作战的朋友们,在花季的岁月里陨落,我触摸着冰冷的尸体,忆起他们的笑,而这笑却幻化成了温暖的力量,使我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我沐浴着一场花瓣雨,在青春里,在我的花季里。它们是无数守护我的精灵,使我的内心充满着无畏和希望。无论生命的路途多么短暂或漫长,我都会一路唱着歌走过。我安静地,享受病,享受爱,享受生命。
2007年8月15日
于银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