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田惠子老人态度坚决,日本后生一下跪到她的面前,说,大妈,你是我最值得尊敬的中国人,我去过中国许多地方,还没有哪一位中国人,叫我下跪。说完,他朝她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过身子,向屈氏祖先神位砰砰砰地又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大家发现他的额头冒出一个红红的包,像一只红透的桃子。
应俊杰教授见状,对田惠子老人说,友邦对中国人民非常友好,以前汶川大地震,他个人向上海红十字会捐出人民币30万元,他的家族捐的更多。田惠子老人说,我不管现在日本人怎么好,却洗不掉以前给我们抹的黑。
正在这时,门外出现几位干部,是凤凰山村村长带来的,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干部看见应友邦跪在堂屋,冲进屋里,要扶他起来,应友邦横竖不同意。眼镜干部问,是谁让小川太郎跪在这里?成何体统?
这位日本后生名叫小川太郎。
另一位来路不明的干部对屈细改严厉地说,这是违法行为!你胆大包天,敢体罚日本友人?
村长急忙走近戴眼镜的干部身边,想给他摇蒲扇,让他伸手挡开,不要村长给他扇风。村长见状,退后两步,来到屈细改跟前,说,细改啊细改,小川太郎是我们县长的朋友,你的麻烦也惹大了。
屈细改没想到节外生枝招来县长大人,他以前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副乡长。他慌了神,他轻声对村长说,村长,这个日本后生是来学渔鼓的,拜师学艺嘛。村长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转,轻声说:细改,小川太郎的父亲许诺来我们县投资几个亿,在中国建设一家特大电子公司,省长都在关注这个大项目呢!你莫把这个事搞黄了,秦桧一样背上千古骂名!村长的话,令屈细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些官员的出现,让李红老师亦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问导师应俊杰,教授说,与应友邦凤凰山之行,没想到与其父亲一个项目搅在一起,两者本来没有关联,我们到这之后,竟然惊动了这些敏感的地方官员,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呀。
与县长一起来的,还有地区招商局的局长,见过小川太郎的父亲,他走到小川太郎的身边,拉起他的手说,我是招商局的,见过您父亲,请您和令尊海涵。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法制社会,决不允许这种野蛮的交往。小川太郎向招商局长低头行了一个礼,但不肯起来。这可难住了这帮官员。乡长瞪起蛤蟆眼,扯起鸭公嗓,乱弹琴,谁让他跪的?这是犯法的事!
大人们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让莲儿大开眼界,她抱住屈细改的软腰,不停地扑闪大眼睛,想不出什么原因。
田惠子老人发现日本后生真有日本人的个性,她走近他身边,不冷不热地说,屈家不着喜(着喜:喜欢)你,你起来走。小川太郎依然低头行礼道,大妈请原谅!晚辈不能走!田惠子板着脸问,哪个叫你来我家的?小川太郎大声回答道,老师叫我来的。他停顿一会,又说,正好我要寻找一个亲人!田惠子说,你有亲人?小川太郎嗐了一声。田惠子说,那你去找嘛,我屈家不着喜你。说罢,她看见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个桃子,又生火气:不仁不义的日本人,不要吃我屋的桃子,你现在走!
小川太郎从田惠子老人的眼里读出什么叫愤怒,他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这么大的脾气。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蛤蟆眼乡长看出小川太郎的下跪,原来与田惠子老人有关。他改变语气,把田惠子老人拉到一边,轻声说,伯娘,要注意国际影响,我乡长求求你,让他起来。田惠子老人说,当初日本侵略中国,霸占我们土地,让多少家庭蒙受痛苦,你不晓得吗?乡长应道,我晓得我晓得,电视里经常放嘛,你让他起来,我乡政府给你一个爱国奖。田惠子说,我不着喜爱国奖,我是有个良心的人。乡长讨好地说,伯娘,那您请他起来,好吗?这时,应俊杰教授也拢来劝道,大妈,我的学生很犟,你不原谅他,他不会罢休的呀。
见应俊杰教授求情,田惠子老人左看看,右看看,舒展紧锁的眉头,她转身来到小川太郎的面前,她拉起他的手,毫无表情地说,大妈有些过火,你莫见外,你起来吧。小川太郎低头行一个礼,站起来。老人伸手拍掉小川太郎的膝盖上的灰,冷淡地说,我还有一名字,你一定会感到奇怪。小川太郎不解地望着田惠子老人。她轻声说,我出生于1942年,我的父亲是一位军人,名叫森村仁原,因为战争,他把我送给田家,至今没有音讯……未等她说完,小川太郎眼珠放大,他问,你是森村惠子?!田惠子说,养父说我以前叫这个名字。
小川太郎闻言大惊,扑通地跪在地上。官员们见状,个个吃惊不小。屈细改和李红也觉得十分奇怪,他们所讲的话都听不明白。
片刻,田惠子老人苞谷大的泪珠子从干瘪的眼眶里滚出来,顺着皱纹流到腮帮子。
这么多年来,莲儿头一回看见奶奶流泪。
在场的人被这意外发生的情况搞得不知所措。
田惠子扶起小川太郎,泪流满面地问,你和森村仁原是什么关系?小川太郎说,森村仁原死于1944年秋,他的妻子古屋青子事后回国嫁给大阪的小川知,他们就是我现在的爷爷奶奶。
原来,田惠子老人是日本人。这个雪藏半个多世纪的秘密,现在才被人发现。
这个秘密来自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首先是部分被俘的日本军人,在八路军的教育下,成立“反战同盟”,反法西斯侵略战争,建设民主日本。军人森村仁原便是反战同盟的支持者。1941年,他带着妻子古屋青子来到湘黔一带,次年生下女儿,取名森村惠子,1943年结识芷江的村民田守福,看见田守福和他堂客米氏为人厚道。1944年春,将森村惠子托付给他们,改名田惠子。同年秋季,森村仁原被害,古屋青子被送回日本。
半个多世纪来,古屋青子迫于家族的压力,一直不敢承认有一个女儿在中国。去年,古屋青子因病去世前,说出了积压心中几十年的心事,一定要小川太郎的父亲找到森村惠子或者她的后人。这时,小川太郎已在中国留学两年,能说一口顺畅的中国普通话。
这些事情看似巧合,实则必然,就像挂在树上的青桃子,风雨过后总会自然红。
莲儿不懂大人的事。当她晓得奶奶田惠子是日本人,她很开心,她希望奶奶离开村子,去她的日本,越远越好。她想念的人是妈妈。尽管妈妈的印象越来越淡薄。
她一人溜出堂屋,去灶屋水缸喝凉水。发现小海哥哥向她招手,她随他走进蚕房里,问,有什么事?拣要紧的话说,我忙呢。小海从短裤的屁股小荷包里摸出一张红色的100块钱,在她的面前晃了晃。莲儿见状骂道,小海哥,你真是家贼难防,你从哪里偷来的钱?小海说,我不谑你,是我拣的。莲儿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小海说,谑你天打雷霹。莲儿说,发毒誓也没用。说完,她跑回堂屋,对田惠子说,奶奶,小海哥偷了100块钱!
田惠子一听,丢下一屋子的人,一边往外拱,一边骂道,养你个小祖宗,不如养一条改(狗),改(狗)见了我还晓得摇尾巴呢!
站在门口看热闹的村民见状,哄地笑起来。
有一天,老桃树只剩下几个红桃子的时候,村子开进两辆蛤蟆车。他们来接屈细改和莲儿,去北京表演屈氏哦嗬渔鼓。这次,莲儿和屈细改都愿意去北京,他们不想坐飞机去日本,舍不得凤凰山的桃树林,舍不得本土本乡的屈氏哦嗬渔鼓,可是很想看看北京天安门,看看毛主席。
经过漫长的等待,桃树下的月季花都谢了,蜜蜂都分家了,知了由嫩变老了,大伯家的小彩电换成了大彩电了,屈细改的屈氏哦嗬渔鼓也唱红了,可仍然没见到雪花回来。
放暑假的时候,李红老师要她学写作文,自选作文《我最喜欢***》,莲儿写出《我最喜欢我妈妈》,她说,我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但我知道妈妈像老师一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