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吕高山和吕平川是俩叔伯兄弟。年轻的时候，两人都爱上了镇上一个叫玉琴的姑娘。玉琴也喜欢两人，放出话来：“今后谁有出息，我就嫁给谁？”
机会终于来了。解放战争中，华东野战军6纵路过毓秀镇，当地青年积极报名参军。年仅19岁的吕高山不听父亲劝阻，怀着建功立业的志向报了名，并批准入伍。出发的头天晚上，镇上办了几桌酒席，为参军的20名青年饯行，并让新兵的家属也一起作陪。酒席上，镇长等人热情地轮番敬酒。穿上新军装的吕高山憧憬着鹏程万里，一连喝了几大碗酒。想不到酒量大的他这回竟喝得酩酊大醉，一直到第二天早饭后，人还是迷迷糊糊沉睡不醒。眼看大部队就要出发，为了不丢镇里的面子，镇长在万般无奈的情形下，只得临时让盼望参军但只有17岁的吕平川顶替随部队出发了。吕高山这回真是醉得一塌糊涂，整整昏睡了两天两晚才醒过来。后来听说不足年龄的兄弟参了军，懊悔不已，怀疑是与他家有成见的镇长在酒里做了手脚，不让他出人头地。
一个月后，国民党区寿年兵团来这里抓壮丁，吕高山就稀里糊涂成了国民党的兵。
这顿平平常常的酒席，竟改变了两兄弟的命运。吕平川入伍后英勇善战，屡建奇功，最终当上了少将副军长。抗美援朝结束后，回到镇里同玉琴结了婚。而吕高山随溃败的国民党部队来到台湾后，仕途一直不顺，混到个中尉连副就弃武从商。打拼几十年，想不到财运亨通，积攒下巨额财富。九十年代中期让儿子来大陆投资，又财源滚滚。近日听儿子说在毓秀的投资碰到了麻烦，一个叫吕平川的将军从中作梗，工厂办不下去，于是就带着从未到过大陆的孙女过来，决定东亚化工公司今后的去向。
吕高山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恶狠狠地对吕将军说：“平川，要知道几十年后你会坏我的事，挡住我家的财路，我真该在那次豫东战役中一枪打死你！”
“你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吕将军瞪着迷惘的双眼面对气势汹汹的吕高山。
“你还记得当年国共两军那场攻守龙王店的血战吧！想知道那位据守奶子垛握机枪的神枪手吗？”吕高山阴鸷地冷笑着。
吕将军当然记得那场决定他生死命运的战斗—
吕平川所在的华野6纵，司号员王必成被敌我双方共称为王老虎。这是一支能打、会打、敢打的虎军。豫东战役攻打龙王店的战斗，吕平川这个连奉命夺取奶子垛这个制高点。盘踞在碉堡里的敌军只剩下一挺机枪，火力异常凶猛，枪法相当娴熟、准确，面对一批批奋不顾身冲上来的解放军战士，时而扫射，时而点射，冲锋的士兵一片片倒下……眼看总攻就要开始，在危急时刻，吕平川带一个班又冲了上去。在机枪疯狂的扫射面前，身旁的战友一个个被击中，最后只剩下他一人。他像戴有护身符一样未见中弹，终于炸毁了这个有如血盆大口的碉堡，为总攻扫平了道路，为活捉敌兵团司令区寿年，歼灭该兵团立了大功。这次战斗结束，吕平川立了一等功，评为战斗英雄，一下子由班长越级提拔为连长……
“听你这么说，你难道就是那名机枪手？”吕将军惊讶不已，简直不敢相信。
吕高山点点头，十分伤感地说：“你知道我在家时就是打猎的好手。当时抓兵后抱着这样的念头，不管是解放军还是国民党军，只想好好干，当个官再回来娶玉琴。战斗中，我已看清了是你，尽管恨你顶替我参加了解放军，但你毕竟是我的兄弟啊，我不忍心打死你……”说完，沮丧地低下了头。
“高山哥，你不该恨我，也不该恨镇上其他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当年是你父亲偷偷在你酒里放了蒙汗药，是不想让你参军，担心打仗时你丧命。”
“什么，有这回事？由此看来是父亲改变了我的命运！”吕高山恍然大悟后唏嘘不已。
两个老兵，所走的道路不同，命运也截然相反。于是，到了晚年，一个抱着感恩的想法为人，一个则怀着仇恨的心理处事。
吕老板则是如坠五里雾中，左望一眼父亲，右看一眼吕将军，心中是莫名惊诧，想不到和自己作对的竟是堂叔，想不到毓秀竟是父亲的家乡，只是还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污染严重的项目办在家乡？
吕将军没想到东亚化工公司竟是自己堂兄的产业，惊讶过后，对说服他转产充满了信心。
谁知吕高山态度强硬，和儿子吕老板是一个腔调。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在这里办厂，是田镇长请来的。现在按合同生产，按产值交税，凭什么要转产？”
吕将军脸红脖子粗与他争辩：“你的生产严重污染了毓秀环境，毓秀乡亲有意见，希望你还毓秀一片绿水青山！”
吕高山也是火爆脾气，吼道：“你不要一口一句毓秀，毓秀不关我什么事？”
“高山！”吕将军气得哥也不喊了，嚷叫，“你有脸说你不是毓秀人？！既然是毓秀人，你不为家乡办事，反而来毒害乡亲们，你，你……简直是人渣！常言道，生财有道，像你这样办厂，完全是谋财害命。乡亲们倘若知道了你就是当年被抓兵的吕高山，看怎么来咒骂你！”
吕高山被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语羞恼得面红耳赤，指着吕将军“你，你……”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六
吕高山回到毓秀镇的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只见一片冰天雪地。吕老板的女儿美枝是在台湾长大的，16年来从未见过下雪。早上起床后，看见银妆素裹、白雪皑皑的世界，不由得惊叹不已。她兴趣盎然地溜出镇招待所来观赏壮丽的雪景。
镇招待所后面是锦江河，昨天还是缓缓流淌的河水，一夜之间就结了层厚厚的冰。当看见河里平坦如镜银光闪闪的冰面时，她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踏着冰面行走，觉得别有一番情趣。走着走着，突然脚底下“咔嚓”一声，薄冰碎了，整个人竟跌到冰冷的河里去了。她吓得两手乱抓，哭着哇哇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正在水里一阵挣扎时，吕将军正巧在河岸上打太极拳。见有人落水，他飞快地冲过去，衣服也来不及脱，毫不犹豫就“扑通”一下跳了下去，一把抱起美枝，奋力推上来。美枝急着乱抓冰层，冰面一块块塌落，折腾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把美枝推上了一处较厚的冰层，年事已高的吕将军已精疲力尽……
远处，吕老板正焦急万分地狂奔过来，身后是拄着手杖行走的吕高山。吕老板瞧见冷得瑟瑟发抖的女儿，吓慌了，心痛地脱下大衣裹住，关切地问：“哎，哎，你，你……怎么跑到河里来了？没，没事吧？”美枝指着落水处，急着要父亲赶紧救吕将军。吕老板抬眼一望，哎呀，吕将军已不见了人影。吕老板吓得脸色煞白，扯开喉咙大喊：“快来人啊！吕将军落水啦！”很快，河岸上陆续涌来一伙伙的人。当听说是吕将军落水了，人们不由得大吃一惊，一个个不顾一切下到河里，用手砸，用脚踩，拼命要打开封冻的冰面，抢救起吕将军。有的人手冻僵了，有的人手被坚硬的冰凌划破了，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但没一人停下。众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尽快救出吕将军。
玉琴哭着喊着跌跌撞撞奔过来，跪在河岸边，对着河里号啕大哭。美玉已换好衣服，也跪在玉琴身旁，哭泣着说：“奶奶，是我害了吕将军，我对不住您老人家！”吕高山搀扶着玉琴，不知说什么好。田青也闻讯赶来，指挥着打捞行动。
这时，许多人从家里拿来锄头、铁锤、钢钎之类的工具。整个锦江河里，凿冰打捞行动在紧张进行。一会儿，一段河面的冰被砸得支离破碎，但仍没有发现吕将军的身影。吕高山急得发抖，口里不停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吕老板急得直跺脚，对着河里打捞的人们发疯似地哀求：“求大伙帮帮忙，一定要找到我的恩人！谁找到了，我给一千块钱，不，给一万块！”凿冰打捞的人们有人不屑一顾，喊道：“谁要你的臭钱！你还是尽早关掉毒害毓秀老百姓的厂子吧！”有人摇头叹息：“将军为救这样人的女儿丢命，真不值得！”有人痛惜不已：“吕将军是咱们的亲人呐，走了可惜啊！”听着乡民们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吕高山脸一阵红一阵白，真是觉得无地自容。
到傍晚时分，人们才在锦江河下游的拦河坝处找到了吕将军的尸体……
七
吕将军为了抢救落水的台湾姑娘英勇献身了，噩耗传开，毓秀古镇沉浸在一片悲戚之中。
追悼会在毓秀中学礼堂举行。灵堂布置得庄重、肃穆，上方是“沉重悼念吕平川同志”的横幅，正面墙壁中间悬挂吕将军的遗像，两旁贴有一挽联：上联是“功勋卓著生当做人杰”；下联是：“舍己救人死亦为鬼雄”。吕将军身穿威武的将军服，佩戴熠熠生辉的军功章，静静地躺卧在鲜花翠柏中间。漆黑的棺木上覆盖着一面鲜红的党旗。灵堂内摆满了花圈。玉琴身穿素衣，臂戴黑纱，在两名妇女搀扶下，悲痛欲绝伫立在老伴身旁。田青率全镇机关单位的干部职工们来了，镇里的乡民扶老携幼来了，吕高山一家三代人来了，市长、县长来了，吕将军所在部队的军政治部主任也来了。会场内外，站满了前来悼念的人。
追悼会开始后，人们怀着悲伤的心情默哀，然后，在低沉悲伤的哀乐声中，分批次向吕将军的遗体三鞠躬。
此时的吕高山真是痛心疾首，既为吕将军不幸离去难过，也为自己的龌龊行为愧疚。他低着头，简直不敢正视吕将军遗像中那双如炬的目光。望着身旁一大群像失去亲人般悲哀的乡亲，他心中感到阵阵悸动。他把有污染的化工项目办到家乡，完全是一种仇恨的心理在作祟……
吕高山年轻时要求参加解放军的崇高理想未能实现，一直怀疑是镇长等人作了手脚，不让他有出息；文化大革命中，他父母亲因儿子在台湾，落了个“反革命分子家属”罪名，被家乡的造反派迫害致死。由此，他恨着家乡人民。当儿子说自家办在江浙一带的化工公司因污染严重被当地责令停产时，适逢家乡来人招商引资，就顺水推舟把化工公司搬迁到了家乡。对于毓秀镇是自己的家乡，他一直未向儿子提及。因此，吕老板就毫无顾忌。
吕高山拄着手杖，在儿子和孙女的搀扶下，三代人来到吕将军遗体前，深深地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着，又执意要向吕将军行个军礼，以表达自己崇高的敬意。于是，他颤巍巍来到吕将军遗像前，站定后，心中默念着：“平川兄弟，你才真正是乡亲们心中的高山啊！在你面前，我父子俩却是一漌黄土。你安息吧！化工公司明天就停产，我再也不会做有损乡亲的事，一定会热爱家乡，造福乡梓！”默许毕，双手伸直，五指并拢紧贴裤腿，右脚微微抬起往下一蹬，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这个动作让他险些摔倒。他固执地不要人扶。稍作停顿后，吕高山已泪流满面。他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铿锵有力地说：“报告吕将军，败兵之将国民党军区寿年兵团二师一团三连二排少尉排长吕高山向您敬礼！”说完，右手悲壮地缓缓举起，久久不愿放下……
（原载福建《故事林》杂志，获该刊第五届“海峡两岸采风”新故事大奖赛一等奖）
白云深处
一、“送你一只狗为伴”
在湘赣交界九岭山脉深深的皱褶里，有个叫冷水冲的村庄。三四十户人家，星罗棋布在山脚下、溪水边、田畴旁……山风扯起云卷起雾，村落时隐时现，终年笼罩在一片虚幻缥缈的云遮雾障之中。
八月的一天，村里派团支书何全友来乡上接支教的老师。他原以为来山区支教的一定是个男的，见面时，想不到分到冷水冲的会是一名女的，想不到这女的竟长得十分漂亮。他心里不由得暗暗惊讶。
同这位省城来的女老师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何全友感到有些拘谨。女老师则对满眼的青山绿水、奇花异果觉得新奇。一番交谈后，何全友知道这女老师叫华美，是省师范大学的应届毕业生。这次响应学校号召，来偏远山区支教二年。华美也了解到冷水冲小学只有二十二名学生，设有一至四年级，五、六年级的学生则要到相隔三里邻村的完全小学上学。公办老师都不愿来这离乡镇有二十多里山路的山旮旯任教。学校原来有一名本村的女高中生教书，去年她出嫁到县城，这学校也停课了。华美听着，许久没有说话，心里却是异常的沉重。“现在可好了，来了老师，细伢子可以读书了！”何全友话慢慢多了起来。爬上牛头岭，望着竞相绽开的山花，他情不自禁唱起来：“一条山路嘛通上天，如今已是嘛幸福年，一年一新日子好哩，满山满岭嘛红杜鹃。”听着何全友欢快的山歌，华美的心情也豁然开朗。
走完了土笼坑，过完了分水坳，下完了打石窝，透过轻纱般的云雾，华美隐隐约约看见了屋宇，看见了土墙，看见了牛栏，再走到白果树下，整个村落就出现了。支教老师今天会来，村委会主任宋大雄领着村民们早早的就聚拢到小学前迎接。
华美刚来的时候，一切都感到如此陌生和新奇。每天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山里人的穿戴饮食，风俗民情。等到环境慢慢熟悉以后，又觉得十分的寂寞。上课时，面对一群活泼可爱的的孩子，她心中充满了快乐。一放学，特别是夜晚，这种寂寞感简直令人窒息。
这天，何全友唱着山歌，脚下大步流星从几山几岭外的亲戚家抱来一条狗。他一踏进冷水冲，把狗放在晒场上，揪着狗的顶花皮，扳起狗头，神气活现地对乡亲们夸耀：“看这家伙，嘴巴短，鼻子大，两根老虎须，是条好狗。”
大伙围拢来观瞧，这畜生确实长得威猛：猴子头、老虎眼、豹子身，脚杆弯弯如硬弓，四只雪白的爪子支撑着漆黑的身躯，鼻孔两旁只长有两根须（当地人对狗须有“一龙二虎，三猫四鼠”的说法）。内行人一看便知是条好狗。乡亲们一个个啧啧喝彩。
当天，何全友用皮条把这条狗栓住，牵着来到了学校。狗一见华美，就“汪汪汪”狂吠起来，吓得华美脸色突变，双手乱晃，大声惊叫。何全友踢了狗一脚，大声呵斥：“不要叫，这是华老师！”狗果然乖顺下来，摇头摆尾的。何全友笑着对华美说：“华老师，我想送你件礼物。”华美望着赤手空拳的何全友，心里挺纳闷，不知他要送什么礼物。
何全友指着脚边的狗说：“我想送你一只狗为伴。”华美心有余悸，连忙摆手：“哎呀，我怕！我不要狗！”何全友笑笑，宽慰她：“你不用怕，只要你与它处熟了，它就是你的朋友。其实，狗是最通晓人性的动物，也是最讲情义的动物。相处久了，你就会看出来。”
华美面对何全友热诚的目光，收下了这特殊的礼物，担心狗逃跑，就用皮条把它牢牢栓住。六畜六熟，不管什么畜生，关它六天就熟悉了环境。开始，这狗一心想挣脱而去，可是到了第六天，真个服服贴贴安下心来。华美试着将它放开，它不但不跑，反而后脚一竖，前脚屈到颈脖下，“唔唔”地立起身向华美讨好卖乖。华美乐了，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猛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华美与猛子的感情也与日俱增。上课时，华美在课堂上讲课，猛子就乖乖地蹲在教室门口，和学生们一样，聚精会神地望着华美。下课了，华美走出教室，猛子就“呼”地蹿过来，时而立起身子，时而全身卧地，时而还在地上打滚撒欢。假日里，华美或是去家访，或是闲踱村头，或到田间踏青，猛子都形影不离，活脱脱一个小伙伴。有猛子为伴，华美不再感到寂寞了，对关心体贴自己的何全友也有了好感。你还不要小瞧猛子，在危急关头，是猛子解救了华美……
二、“你坏了我的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