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魂
一
毓秀是个千年古镇。镇上住着位叫吕平川的少将，大伙尊称他“吕将军”。吕将军离休后，享受副军职待遇，本来可以住在大军区干休所颐养天年，但他不愿在城里生活，而是领着老伴玉琴回到了家乡。
这天，毓秀中学举行新团员宣誓仪式，邀请吕将军到会作革命传统报告。他讲述完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后，对着话筒说：“同学们，最后我给大伙唱个歌吧！”说着，把话筒一推，蓦地站起来，攥紧拳头挥动着，激昂地唱起《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还不等吕将军唱完，伴随着铿锵的旋律，全场已响起阵阵有节拍的掌声。雄壮的歌声令激动的人心更是振奋不已。此时，很多同学是心潮澎湃，泪光闪闪。报告结束时，面对热烈的掌声，吕将军双脚并拢，一个立正姿势，倏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作完报告，吕将军在返回家的路上，突然闻听街上有人在吆呼：“不得了啊！镇政府被人包围了，快去看呐……”顿时，他被这骇人听闻的事件震惊了，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家也不回，拔腿就急匆匆赶往镇政府。
镇政府大院内聚集了约摸有二百多人的乡民，一个个情绪激愤、怨气冲天的样子。有几个年轻人居然还手持棍棒、刀具、砖块之类的，大有一番准备趁机闹事的架势。镇政府的干部们生怕抛头露面挨打，都吓得躲在各自的办公室内，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一伙乡民径直冲到二楼的镇长办公室内，把枯禾、残叶、死鱼等扔在镇长田青的办公桌上。一名领头的言辞恳切地申诉着，强烈要求东亚化工公司停产。
事情的原由是这样—
去年三月份，田青带人从江浙一带引进一家准备内迁的大型台资企业。这家化工公司规模大，光第一期投资就达上亿元，生产一种叫“群青”的化工原料，产品远销欧、美、日等地，国内也有广阔的市场。引进如此大的外资项目，举行开工奠基庆典时，不仅县里的头头脑脑都来了，连市里也派来一位副市长。吕将军也应邀出席了剪彩仪式。一年后这家化工公司建成投产，产品供不应求，税利也相当可观。只是排放的污水流经的河沟里的鱼一片片毒死，排出的废气致使附近的树木、禾苗、蔬菜慢慢枯萎，连住在邻近的人也开始得些稀奇古怪的病……化工公司的生产严重污染了周边环境，乡民们意见纷纷。尽管经常有人到镇政府反映，但东亚化工公司生产一直未停，据说台商还要扩大规模追加第二期投资。由此，引发了这次乡民们集体上访事件。
此时，田青被堵在办公室内，揩着满头的汗水，耐心地说服解释：“乡亲们啊，请大伙理解镇里的难处！上面三天两头的强调要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增强乡镇的经济实力。现在好不容易引进这么大一个项目，已经同人家签订了五年的合同，怎么能说停产就停产呢？这岂不是儿戏么！说到污染问题，这也是难免的，要生产化工产品，哪项不会有污染？大伙还是回去吧？”
“你田镇长不能为了政绩不顾老百姓死活！”“我们要活命！”“不让化工公司停产，我们不走！”乡民们气愤地七嘴八舌嚷叫。
田青见眼前愤怒的乡民根本不听他的，眉头一皱，允诺道：“镇政府会督促台商添置环保设备，进行废水、废气的净化处理。”领头的那位要求田青当场写下承诺书，确保今后周边的环境不会受到污染。田青可不敢轻易打保票。乡民这回却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双方在僵持着。田青无可奈何，阴沉着脸不紧不慢啜着茶，心中在盘算着如何溜之大吉。
过了一会儿，田青起身要去小便，可办公室的门却被几个壮实汉子死死堵住，说是今天你田镇长不答应群众的要求，就休想脱身。又过了一会儿，田青真的是被一泡尿憋得实在受不了，正焦急万分的时候，透过窗户玻璃远远望见吕将军正在向围墙边的乡民询问着什么，像遇见了救星一般，他顾不得面子，大声呼喊：“吕将军！吕将军！快来帮我解围啊！”
吕将军大步来到镇长办公室。乡民见德高望重的吕将军来了，不得不让出一条道来。田青松了口气，尴尬地同吕将军打了个招呼，就红着脸急不可耐地奔向卫生间。
吕将军脸色严肃地对激动的乡民说：“大伙冷静些，千万不要闹事，有意见应好好向政府反映！”
一位年纪稍大的乡民向吕将军诉说着郁积多时的苦衷，说着说着流泪了，“扑通”一声跪下，恳求道：“吕将军，求求你，这回可要替咱老百姓说话啊！”
见此情景，吕将军心头一热，赶紧扶起下跪的老人，动情地说：“请大伙放心，我一定反映你们的要求，做好镇领导的工作，让他们作出决定，要东亚化工公司尽快解决污染问题，维护人民的生态安全。”
乡民有些狐疑地望着无职无权的吕将军，还是不愿离开，并扬言要去县里上访。吕将军急了，双脚立正，向大伙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恳切地说：“请你们接受一个老兵的敬礼，相信我的话，散去吧！”
乡民们见吕将军竟然庄重地向自己行军礼，都面面相觑诚惶诚恐，一个个听话地转身离去。在大院内等待消息的人们听说吕将军会出面替大伙说话，一齐满意地欢呼起来。走出镇政府大门时，有人还买了封长长的爆竹点燃，以表达喜悦的心情。
二
镇政府大院终于安静下来。田青不知从何处狼狈地溜出来，回到办公室。吕将军正等着他。
田青面有愠色，忿忿往老板椅上一坐，骂骂咧咧道：“妈的！刁民，一伙刁民！逼得老子一泡尿差点拉在裤裆里！”
吕将军苦笑着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田镇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田青也不评说什么，只是不以为然地重重“哼”了一声。
东亚化工公司污染环境的问题是不争的事实，吕将军不想再重复，只是要求镇政府认真考虑人民的利益，作出决定限期东亚化工公司治理好污染问题，否则，责令停产并搬迁出毓秀镇。
“停产？搬迁？”田青激动地站起来，双手一摊，“吕将军啊，你又不是不清楚，镇里找信息托朋友花九牛二虎之力引进这么个大项目，剪彩时不仅县委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来了，连副市长也来了，再说你也有份参加剪彩嘛。现在要停产搬迁，叫我如何向县里和市里的领导交待。东亚化工公司是镇里财政收入的支柱，假如停了产，一年几百万的税收到哪里去要？镇里干部、教师的工资如何按时发放？还有，镇上已同台商签订了五年的招商引资合同，现在中止合同，可要负法律责任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
“当时镇里引进这个污染环境的项目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吕将军毫不留情地说。
田青脸上通红，赶紧申辩：“考察项目时，我们也考虑了污染问题，可想不到污染有这么严重。当时台商承诺会对废水、废气进行净化处理，可是投产后又诉苦购置环保设备要投入巨额资金，生产根本没有利润空间，否则，提出要免五年的税，这怎么行？因此，这事就一直拖着。唉，现在是骑虎难下，只能等五年合同期满再叫他们搬迁吧！”
“不行！台商假如不肯投资解决污染问题就必须停产！”吕将军态度很坚决。
田青还要强调原因，吕将军不禁生了气，正色道：“你不以人为本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假如乡民第二次集体上访看你怎么办？”
田青大言不惭地说：“他们胆敢再闹事，我就要求镇公安分局派警察来抓人！”
吕将军眼睛一瞪，勃然大怒：“荒唐！荒唐！用专政工具对付人民，亏你想得出！”
在老将军面前，田青不敢再颐指气使，只得低着头唉声叹气，显得挺为难的样子。
吕将军见田青根本没有让东亚化工公司治理污染的意思，站起身，几乎是咆哮着说：“镇里不行，我明天就去县里找书记、县长！我决不让坑害乡亲们的项目在家乡落地生根！”
田青望着愤然离去的吕将军的背影，心中不由一阵冷笑，暗想：这回就看看你这离休的老兵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其实，当初这家台资企业就是因为严重污染环境而被迫内迁的。这个情况田青是清楚的。但为了完成招商引资任务，增加镇财政收入，凸显自己的显赫政绩，还是签了合同。更关键的是，在商谈具体条款时，台商已暗中允诺让县、镇主要领导拥有干股（即不投资而持有的股份），年终按股分红。像这样县领导年年有油水可捞的项目，田青怎敢轻易表态让下马关门？！
三
果然，吕将军来到县里，是处处碰壁，处处受气。
他一连几天去县里找县委书记、县长，总是吃闭门羹：不是外出学习考察，就是下乡检查工作，要不就是陪上头领导，总之，见不到人。原来，田青已派人注意了吕将军的行踪，一旦发现他去了县里，就赶紧打电话向上汇报。县里领导畏惧正气凛然的老将军，就避而不见。
吕将军见不到县里主要领导，只好来到县环境保护局，总算找到了局长。局长一见是吕将军上门，心中一惊，忙客客气气接待，恭恭敬敬泡茶递烟，一口一句“老将军放驾！”“老将军放驾！”当谈及要关停东亚化工公司时，局长也不正面回答，而是翻出该项目开工奠基的庆典照片，微笑着说：“东亚化工公司开工时，老将军您也去了剪彩吧？”弦外之音是，这个项目上马你也是支持的。吕将军一听，心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开了工以后有污染就不能停产？他态度十分明朗，要求环保部门对有污染的企业应履行职责。局长慌不迭声地点头：“我一定会派人去督促东亚化工公司减少废水废气的排放量，进行净化处理。说到责令停产，没有县政府的指示，我可没有这么大的脑袋。”之后，不管你吕将军再怎么吹胡子瞪眼睛动怒，局长则是不愠不火殷勤地倒茶递烟，陪着笑脸打哈哈。
吕将军窝了一肚子的火回到镇上，也不休息就大步流星直接来到建在镇附近二公里处的东亚化工公司。
时近年关，要货的订单不断，东亚化工公司正在加班生产。吕将军来到厂区一看，只见排水沟里流淌着五颜六色冒泡沫的污水，高耸的烟囱浓烟滚滚，老远就闻到刺鼻的怪味。
吕将军铁青着脸，昂首阔步来到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是个台商，也姓吕，人称“吕老板”。他五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肥头大耳的。吕老板正在同一个客户谈生意，见吕将军气昂昂进门，似是知哓来意，只是用眼角乜了一眼，既不打招呼，也不让座，故意冷落他。吕将军只觉一股怒火在心头蹿动，又不便发作，只得气乎乎在沙发上坐下来。
吕老板同客户商谈了很长一段时间，送走客户，才佯装不认识似的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当吕将军提出附近乡民受污染严重，要求东亚化工公司停产时，吕老板嘴角一捺，冷笑一声，问道：“停产？这是镇政府的决定，还是你的意见？”
吕将军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义正辞严地说：“你的生产污染了环境，这是群众的意见！”
吕老板掏出盒中华烟，也不敬烟，而是自个慢悠悠点燃一支，用阴阳怪气的口吻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应该是只与镇政府签了合同，好像没与哪个群众签合同吧！既然你说群众意见要停产，行啊，我同意，只要群众拿第一期的投资一个亿来，我立马停产，否则，没门！”
吕将军见他如此猖狂，来了火，呼地站起来走近吕老板，在老板桌上重重拍了一掌，吼道：“你的生产违犯了环境保护法，国家和人民有权利责令你停产！”
吕老板似是有人撑腰，也不胆怯，针锋相对地说：“你不能代表国家，也不能代表人民！我是按正式合同生产，谁也阻止不了！”说完，就起身大摇大摆离去，有意给吕将军难堪。吕将军气得浑身发抖，真想去掀翻他的老板桌才解恨。
当天夜晚，吕将军戴上老花镜，寻出原来所在部队的信笺，以一个老兵的名义，给省、市环保部门写了举报信，强烈要求查处东亚化工公司的环境污染问题。
四
几天过去了，不见上级环保部门的动静。东亚化工公司生产未停，烟囱仍然在排放废气，水沟里的污水仍然在流淌。面对如此景况，吕将军心里十分烦恼，人也焦躁不安。尤其是遇到那天集体上访的乡民，想起自己当时的郑重承诺，更是愧疚得不敢迎对他们热切而期待的目光，倒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玉琴劝他：“算啦，你已经到了县里找领导，到了厂里，也向上反映了，尽到了你的责任。事情办不成，有什么办法！如今到了这么一把年纪，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吕将军脖子一梗，动情地说：“不行！我要对乡亲们负责，否则，对不起死去的战友！”
说到死去的战友，玉琴黯然失色，再也不敢吭声。是啊，老伴常跟她念叨：他参军那年，全镇走了20人，解放战争结束时，还剩下5个人；抗美援朝回国，活着的只有他吕平川一人。全县那批兵有158人，几十年下来，只有他一人是将军，如今健在的也寥寥无几。党和政府给了他崇高的荣誉和优厚的待遇。参军后，他家成了军属，几十年的“八一”建军节和春节，镇上都会买慰问品来探望他父母。他离休后回家乡的目的，就是要再为老乡亲干几件实事。
正当吕将军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想起文化大革命中对付胆敢冲击部队的红卫兵的一种办法。第二天一大早，吕将军身穿旧军装，扛一条板凳气喘吁吁来到东亚化工公司，稳当当往大门口一坐，阻止工人进厂生产。正要进厂的工人见敬重的吕将军端坐大门入口处，不由傻了眼，一个个进退两难。吕将军两手一拦，大义凛然道：“要想进厂生产污染环境的产品，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一连几天，上班时分就见吕将军坐在厂门口，像一尊铁塔般镇守在关口。
见此情景，吕老板气得暴跳如雷，但又奈何不了犯犟的吕将军，只得忍气吞声像办地下工厂一样，改为白天休息，夜晚生产。
这天清早，玉琴到屋后的院子里给花木浇水，只见扔满了瘟鸡、疯狗之类的。她忍不住大骂是谁干的缺德事？隔三岔五的，院子里总有人扔些污秽不堪的脏东西进来。一天下半夜，靠外头的窗户玻璃又被人砸得稀巴烂，冷风直往屋里灌。这可是回家乡从未发生的事。玉琴气得直掉泪，埋怨老伴得罪了谁。吕将军心知肚明，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指使干的下三烂的坏事。他声色俱厉对着院子外大声嚷着：“老子在战场上死都不怕，现在还在乎你们这些无赖？！”
五
又十几天过去了，仍不见上级环保部门派员来。吕将军急得寝食难安。天天去阻拦工人进厂生产，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天，吕将军又一次来到东亚化工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要说服吕老板转产其他无污染的项目。只见吕老板陪着一位瘦骨嶙峋的白发老者正亲热地谈论着什么，身旁还坐着位俊丽的姑娘。从吕老板毕恭毕敬的神态看，老者身份不是一般。见吕将军进门，吕老板脸色一沉，贴着老者的耳根小声嘀咕了几句。老者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盯着吕将军，然后疑惑地问：“你，你是平川？当将军啦？”
吕将军不认识老者，反问道：“请问，你是……”
老者缓缓说道：“我刚从台湾过来，我是高山啊！”
“啊！高山哥，你还活着？”吕将军惊呆了。他当年参军入伍就是顶替吕高山的名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