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完结婚证，于小勇请来吹鼓手，吹吹打打把老新娘子接到自己家，还办了八桌酒席，整个婚礼办得热热闹闹。于大娘十分感动。只是于小勇爹是个贪玩的人，吃完早饭就出了门，成天在外打麻将，将于大娘撂在一边。两人的感情也就一般般。倒是于小勇妻子雪梅口甜，出门一声“娘！”进门一声“娘！”直喊得于大娘整天乐呵呵的。
仲春的一天，午饭后，于小勇从衣橱顶上取来一只铜脸盆和一把铜水烟筒，对于大娘说：“大娘，我上午到集镇当墟，遇到一个来收购废铜的人。他说如今废铜挺值钱，一斤可以卖几十块钱。家中遗下来这两项铜家什，搁着也没用。我想把它卖了，换些钱给你老人家添置几件衣服。”于大娘一听，心里热乎乎的，赶紧推却道：“我衣服够穿的，要不，替你爹买衣服。”于小勇点点头，挺为难地说：“我已同收废铜的说定了，午饭后在去集镇半路上的大樟树下会面。可是，我下午要到村上开会，爹又去了打麻将，雪梅坐骨神经痛走不得，你看……”于大娘爽快地说：“我去走一趟，三里路，眨眼功夫就到了。”于小勇有些过意不去，说：“那只好辛苦你啦！”
于大娘拎着铜脸盆和铜水烟筒，很快就来到了大樟树下。她见收废铜的人还没来，也不着急，就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板上慢慢等。
春天的天气孩童的脸。不一会儿，朗朗晴空浓云密布，狂风大作，刹那间，隆隆的雷声伴着闪电在树上空炸响，电光如一支支利剑刺破天空，随之，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于大娘咒骂着可恶的天气，赶紧拿起铜脸盆盖在头上遮雨。突然，“啪”地一声，人的闪电击在脸盆上，吓得于大娘浑身直打哆嗦。想返回村里，这雨又实在太大，呆在这里，又很害怕。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黑牯撑着雨伞从集镇上往回赶。路过大樟树时，见于大娘顶着只脸盆正在树下瑟瑟发抖，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黑牯很是惊讶，忙问于大娘怎么在这儿躲雨？于大娘就将卖废铜的事说了一遍。黑牯急了，拿过铜脸盆往地上一扔，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于大娘，这里很危险，要赶紧走！”不等于大娘还要拿脸盆和水烟筒，黑牯一把拖过她，两人共着一把雨伞急匆匆走了。在不时传来的电闪雷鸣中，黑牯解释道：“打雷时千万不能躲在大树下，况且旁边又安装有变压器，是雷击高发区。这儿曾经被雷电打死过几个人呢！你拿着铜东西，更是吸引雷电的。”于大娘听完，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
到傍晚时分，雷停了，雨住了。于小勇急急忙忙赶往大樟树下，远远就看见一个人瘫倒在地上，身旁扔着溅满泥水的铜脸盆和铜水烟筒。他心中不由一阵狂喜。来到树下仔细一看尸体，不禁傻了眼，被雷电击中的不是于大娘，而是外村一个想捡便宜的人。怎么会是这样呢？于大娘到哪里去了？于小勇沮丧地把铜脸盆踢得“哐当”响，对着苍天长叹了口气……
原来，于小勇在头天看电视播天气预报时，得知第二天“午后到傍晚有雷阵雨”，于是，就歹毒地巧借天祸设计了一场杀局。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真是出人意料。
于大娘当天没有回来，全家人并不着急，也无人去寻找。其实，于大娘嫁进来后，于小勇两口子表面装作很亲热和孝顺的样子，心里却盼望着于大娘早一天得暴病或遭意外身亡，以便他们尽早继承那20万元钱。
果然，第三天后，于小勇就急不可耐地来到黑牯家。进门后二话没说，就问黑牯何时还那20万元钱。黑牯瞪大了眼睛，气愤地质问：“我又没有欠你的钱，你怎么平白无故要我还钱？”于小勇“嘿嘿”一笑，从衣袋里掏出结婚证和那张人命欠条，得意地扬了扬：“你夜里骑摩托撞死了于大爷，自己亲笔写下了赔于大娘20万的欠条。如今于大娘外出了，委托她的合法丈夫就是我爹来追讨欠款。我爹交待他儿子来办这事，这合理合法吧！”“原来你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了这20万，真是太恶毒了！”黑牯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冲过去与于小勇拼命，这时，于大娘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看见于小勇挥动着手中的欠条在嚷叫，已明白了一切。于小勇没想到于大娘没有走远，竟住在黑牯家，一时尴尬极了，忙张口结舌道：“大，大娘，你……你怎么在这儿，害得我们全家到处找……我，我是来帮你讨欠款哩……”于大娘“哼”了一声，鄙夷地说：“一个当村长的人，亏你做得出！”说完，从于小勇手中夺过欠条和结婚证，气恼地把结婚证一撕，冷冷说道：“我明天就同你爹去办离婚手续！”然后，把欠条装进衣袋，正颜厉色道：“这20万块钱，你休想得到一分！”于小勇羞得满面通红，低着头狼狈地溜走了。
四、一家亲
这天，尚有田来看望丧偶的于大娘。见她铁将军把门，心中不由一惊，于是来到外甥家问个究竟。走到门口，却见于大娘正在堂屋切猪草，心中又是一奇。他跨进门后，于大娘让座倒茶，俨然主人一般。原来这几天利芬病了，她知道后是过来帮忙的。当尚有田问到近段日子过得如何时，于大娘就将老伴死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边说边夸黑牯夫妻俩心肠真好。尚有田听着听着，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油然而生。他望着神清气爽的于大娘，推心置腹地说：“你要黑牯赔偿20万块钱，这要求并不过分，只是你眨眼就七十岁的人了，要这么多的钱有什么用？为人还是要有一颗宽容的心啊！”停了半晌，于大娘才黯然叹道：“钱多了，也是惹祸的事，但我不要钱，又有谁来替我养老送终？”尚有田反问：“你有了钱，难道生老病死就有人管？”于大娘无言以对，只是伤感地叹道：“只怨自己无儿无女的，真是命苦啊！”尚有田试探着说：“你不如搬过来同黑牯一家过日子，这不好么？”于大娘睁大了眼睛，自言自语道：“现今不沾亲带故的，谁会要一个孤老婆子上门，这不是自寻包袱背吗？”尚有田见于大娘动了心，对说服外甥更是信心十足。
他等黑牯干活回来，找个僻静处，先不提此事，而是问道：“黑牯，你欠于大娘的20万块钱，准备何时还？”黑牯支支吾吾，一脸的苦相。“按你家的收入，十年怕也难还这笔钱。”尚有田乘机提议，“我看不如让于大娘住进你家来，成为一家人怎样？”黑牯先是一楞，然后征求利芬的意见。利芬思忖片刻，说：“我明白舅舅的意思。我们养她的老，送她的终，想必她也不好意思要那20万块钱。再说，小兰子就要去县里念高中了，家中的事也要人照料。”见利芬把话说得如此透亮，黑牯更无话可说。
择了个吉日，黑牯家办了桌酒席，请来尚有田和村支书等几个干部做证人。爆竹点燃后，黑牯恭恭敬敬请于大娘坐在酒席上方。众人坐定后，黑牯用酒杯倒了一杯酒，站起来虔诚地说：“大娘，我过去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害得你孤身一人。我现在请你长期住在我家。生死一家亲嘛！我黑牯一定负责你的生养死葬！”说完，仰脖把酒喝干了。于大娘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欣慰一笑：“你难道不嫌弃我孤老婆子会增添你家的麻烦？”利芬在一旁微笑着说：“麻烦莫说，你住进来，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互相帮衬着过日子，多好！”当着众人的面，于大娘觉得还是要把话说在前头：“你们两口子可要合计好，我住进来光彩再搬出去可丢人啦！”黑牯有些急了：“我已同利芬商量好了，难道又要立字据么？”于大娘摇摇头：“立字据倒不必，今天来了这么多证人，这就是最好的字据。”此时，她己是热泪盈眶，随即又从衣袋掏出那张欠条，动情地说：“既然你俩有情，我也要有义。”说着，就要当众撕了。尚有田慌忙止住，提醒道：“于大娘，你这样做，难道不怕今后黑牯变卦？”于大娘赞叹道：“上回我生病，黑牯两口子能送我去治病，我就看出了两口子的人品！再说，黑牯夜里骑车撞了人，黑灯瞎火的，又没人看见，他能主动揽下责任，像这样的人，我难道还信不过？还有那次在大樟树下，是他救了我一命。我这条人命，就抵销这20万！”说完，几下就把欠条撕得稀烂。黑牯见此情景，心中真是激动万分：“大娘，你放一万个心，我一定会像亲娘般善待你老人家！”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赞许，夸他们都有一颗仁爱的心。
（原载福建《故事林》杂志）
犯人最恨谁
王勇年轻有为，三十岁不到就当上了新田乡的乡长。正当他官运亨通春风得意的时候，却出了一件大事，不久就锒铛入狱了。
进监狱那天，王勇刚跨进牢房，铁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借着从铁窗外透进的一缕阳光，可以看见里面水泥地上或坐或躺着四个犯人。他正要找个空处坐下，一个满脸横肉，眼露凶光的光头汉子发出一声人的冷笑：“嗬嗬，刚进号子就想歇着？”随即，大声喝道：“跪下！给老子跪下！”紧跟着，一个脸上有疤和一个瘦狗般的犯人腾地而起，气势汹汹围过来，一齐指着王勇吼叫：“对，对，乖乖给大哥跪下！”
此时此地，王勇原先的乡长威风早就掉到爪哇国去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冒上来。他心惊胆颤，两腿一哆嗦，“扑通”，不由自主跪下了。早就听刑满释放的人说过，刚进号子的新犯人，都免不了领教老犯人的一通下马威，诸如拳打脚踢，冬天淋冷水，睡进风口，牢饭被抢去吃，伏在马桶上闻臭气等等。
“老实给老子交待，犯啥事进来的？”被称作“大哥”的光头瞪着一对绿豆眼，恶狠狠地盯住吓得浑身发抖的王勇。疤脸和瘦狗站立身旁双手早已攥紧成拳，只等大哥一声令下，随时准备出击。
见此阵势，王勇心中一慌，正要如实交待。“我，我，是犯……”几字刚出口，蹲在墙角一个黑黑瘦瘦的年青汉子呼地立起来，慌忙喊道：“这不是王乡……不，王勇么，你这个杀人犯！”年青汉子指着王勇恭维地对光头说：“大哥，这家伙是我乡上的，同人家打架将几人砍成重伤，已外逃了几年呢！”
“吴三平，”光头满脸狐疑地问年青汉子，“他可真是杀人犯？”
“我认识他，错不了！”吴三平毫不含糊地点头。
王勇闻听此言，全身一颤，转眼间我怎么成了杀人犯啦，一定是看错了人，他正想申辩。光头起身过来，友好地拍拍王勇的肩膀，呵呵一笑：“起来起来，进了号子就是兄弟，互相关照着。你既然敢杀人，进来了啥事也犯不着害怕。”
吴三平朝王勇狡黠地眨眨眼：“对，对，都是兄弟，在家听父母的，在这间牢房就听大哥的。”
其余两人也松开了拳头，为刚才没能施展一番拳脚发泄郁闷而懊丧。疤脸狠啐了一口痰，自言自语道：“妈的，咋又关进来一个杀人犯！”
王勇尽管恼怒吴三平说他是杀人犯，但因为这句谎话，让王勇免了一顿皮肉之苦，又不免对吴三平产生了感激之情，只是不知道他是新田哪个村的？是犯了啥罪？
到了晚上，当其余三人已呼呼大睡时，王勇有些气恼地对躺在身旁的吴三平说：“你怎么胡说我是杀人犯？”“咳，不说你是杀人犯，你就免不了挨一顿狠揍！看来，你还不知道号子里的行规。我问你，犯人佩服的人是谁？”“佩服的人？”王勇茫然摇摇头。吴三平告诉他：“犯人佩服的是诈骗犯！他能把别人的钱财变成自己的，这就是本事。那瞧不起的人是谁？”王勇嘟囔了一句，还是摇了摇头。“犯人瞧不起的是抢劫犯。明知会被人捉拿住，还强抢硬夺，这不是愚蠢吗！那我再问你，嘲笑的又是谁？”王勇想了老半天，还是回答不出来。吴三平轻声一笑：“嘲笑的是强奸犯。如今只要花钱，哪儿不可找女人，犯得着图一时快活进号子！你现在应该知道犯人惧怕的人是谁了吧！”王勇沉思片刻，疑惑地说：“是杀人犯吧？”“对！犯人惧怕的正是杀人犯—你想想，杀人犯连死都不怕，他揍你，你还不会豁出命来进行反抗？所以，新犯人除了杀人犯，刚进来都会打得遍体鳞伤。”王勇点点头，惶恐不安地又问：“那……犯人憎恨的人是谁？”吴三平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悄声问：“王乡长……”王勇忙捂住吴三平的嘴：“可不要再喊我乡长，我已不是乡长了。唉，我同你一样，都是犯人喽。”其实，当王勇刚跨进牢门时，吴三平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是自己乡的乡长，可就是不知乡长怎么也进了牢房？“好，好，我不喊你乡长。你问犯人最恨谁？我先问你，不知你是犯了啥事进来的？”王勇怔了一下，苦笑道：“我贩卖了一批文物，判了五年刑。”“判五年？这么重？”吴三平瞪大了眼。他只知道倒卖文物挺赚钱，可没听说干这行当也违法。过了一会儿，又不解地问：“你当乡长的，旱涝保收吃皇粮，喝酒不要自己掏钱，出门有小车子坐，你还去做文物生意。我真不明白，要这么多钱干啥？”王勇不好回答，只是不服气地骂道：“他妈的！不知是哪个浑蛋告发了老子？”接着又问：“你是新田哪个村的？”吴三平回答：“横岭村的。”一听是横岭，王勇轻声叹了口气，心里不由一阵愧疚。他去过那儿几回，最后一次是……
去年初冬，新田乡遭遇了一场罕见的特大暴雨。几天几夜不停歇的暴雨，造成横岭山洪暴发，山体滑坡，村南几户靠山的房屋被掩埋在泥石流之中，幸亏人未受到伤害，但房屋、财物却全毁了。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灾民眼巴巴盼着政府救济些卸寒的棉被和衣服过冬，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临近冬至了，还不见上头有一点动静。灾民隔三差五的问村长，村长只是摇头叹气。这时，王勇坐着新买来的小车来到横岭，没有带来一分钱救灾款，只是要求村长动员灾民不等不靠，要自力更生，互相支援，战胜灾难，重建家园。
一想到此事，王勇就觉得无颜面对吴三平。沉默了好一阵，王勇又问：“三平，你又是怎么进来的？”“抢劫！杀人！”吴三平从牙缝中吐出寒森森的几个字。王勇一听，倒吸一口凉气：“你抢劫杀人啦？”吴三平不解地问：“王乡……咳，还是叫你王哥吧！去年年关集镇上轰动一时的事，你当乡长的怎忘了？”“啊，啊……”王勇感到有些尴尬。在位时，作为乡里的主要领导，不是开会就是检查，要不迎往送来，天天忙得不亦乐乎，有些事是淡忘了，但这宗恶性案件王勇很快就记起来了。
那是去年隆冬的一天夜里，一位中学女教师下晚自习回家，路过一片小树林。突然，从一树丛中窜出一个人来。他一手夺过女教师肩上的小提包，正要拽女教师颈脖上的金项链时，女教师护住金项链，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大声呼喊：“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抢东西啦—”任凭怎么击打，就是不松手。那人慌了，气急败坏地拔出一把短刀，刺向了女教师。女教师痛苦地倒地，凶手落荒而逃……
到第二天清晨，有人才发现流血过多已死亡的女教师。罪犯吴三平很快缉拿归案，被判了二十年徒刑。
吴三平的犯罪动机，当时王勇并不清楚。现在同是阶下囚，他诧异地问：“你为啥要抢劫杀人呢？”黑暗中，吴三平忿忿不平长叹口气，悔恨地说：“家里遭了这么重的灾，政府不给一点救济，我又急需钱搭建棚子住，买棉被给患腰腿痛的爹过冬，有啥法子，就走了这条绝路！”吴三平话语刚住，王勇不由震惊了，只觉得周身一阵寒战，心中暗想：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以后好长一些日子，王勇突然心事重重起来，不再与人搭话，躺在地铺上呆呆地发愣，一直缄默不语。光头取笑他在想老婆。疤脸和瘦狗把王勇当杀人犯看待，不敢虐待半点。吴三平则尊重自己家乡过去的父母官，亲热地喊他“王哥”，帮他端水打饭、倒马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