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不管他自顾自睡觉去了。好几个小时后我醒了过来。我口渴了,去厨房。父亲在那儿:烟斗熄灭了,但他坐在那里,眼睛盯着厨房角落。过了一会儿我开始习惯那里的黑暗了。父亲还坐在那里,眼睛直定定盯着屋角,他的双眼一眨也不眨。我想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我有些害怕。
“爸爸,为什么您不上床睡觉?”
“我就去,孩子,”他说,“别管我。”
“不过,您可已呆了好几个钟头了。究竟怎么了?您在想什么?”
“没什么,孩子,”他说,“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休息。就是那么一回事。”
他说这话的样子让人宽心。父亲像是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他的语调平静、愉快,一如从前。可是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这样。独自一人坐在一张不舒服的椅子里打发黑夜,这怎么可能是休息昵?
那么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想像了所有可能情况。不可能是为了我。我知道这一点。我家不富,但父亲为钱而犯愁时,是不会不声不响的。不可能是为了自己身体,因为若身体不好,他也不会沉默寡言的。也不可能是为了家里任何人的身体担心。虽说手头拮据,但我们个个身强体壮。那么为了什么呢?恐怕我没法弄明白的。可是,父亲的古怪行为使我放心不下。
父亲会不会是想念在祖国的兄弟,会不会是想他的母亲和两个继母,会不会是在想他的父亲?不过他们全死了。而且他也不会那样绞尽脑汁细想他们的。我说的“绞尽脑汁细想”,那不是真的,他不会冥思苦索。他看起来甚至从来不曾好好想过什么。他看上去显得太平和了,惟其太平和以致他不大冥思苦想什么。也许确如父亲说的那样,那是一种休息,但这看起来不可能呀。父亲的行为着实使我不安。
我要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好了。我要是知道他想的东西就好了。我没法帮助他。他可能根本不要帮助。情况可能正像父亲讲的那样,是休息。至少我不必为此担忧。
他为什么会坐在那里,与黑暗为伴呢?是不是他的脑子不如从前一样管用了?不,那不可能。他才五十三岁,和从前一样头脑灵活。事实上,在每个方面他都正常如从前。他仍然喜欢甜菜汤,他仍然喜欢读《傣晤士报》第二版;他仍然相信德布斯能挽救这个国家;仍然相信信托收据是金融资本家的剥削工具。他和从前一样。他看起来甚至并不比五年前更老。每个人都注意到这一点,人们都说他保养得很好。尽管如此他却在深更半夜独自坐在黑暗里,抽烟想心事,眼睛眨都不眨,盯视前方。
如果确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休息,那我会让他去的。可我想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似乎有什么我不能揣知的事情正困扰着父亲。或许他需要帮助。为什么他不讲出来呢?为什么他不皱眉或者笑或者哭昵?为什么他不做什么事情呢?为什么他只是坐在厨房里呢?
终于,我生气了。或许那只是因为我好奇心未得到满足,也可能因为有点忧虑。不管怎么样,我生气了。
“爸爸,出了什么事情?”
“没事,儿子。什么事情也没有。”
但是这次我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有些气愤。
“那么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儿,冥思苦想到深更半夜?”
“儿子,那是休息。我喜欢。”
我无言以对。明天他还会坐在那儿的。我还会被困扰的。现在我不能就此罢休。我恼怒了。
“呵,爸,您想些什么呢?为什么您恰恰坐在这儿呢?什么事情使您烦恼昵?您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事情使我烦恼。我很好。那真是休息。就那么回事。去睡觉吧,孩子。”
我的怨愤消失了。但烦忧感依旧不减。我必须得到一个回答。这么做似乎相当不明智。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呢?除非我得到会让我放心的解答,否则我不会安心的。我坚持着。
“但是,您在想些什么呢,爸?什么东西那么让你费心?”
静默。
夜已深。屋外街道阒寂无声,屋内一团漆黑。我轻轻地上楼,楼梯吱吱发出声响。用钥匙开了门,踅进我的房间。
我脱去衣服,然后又发现自己有点口渴。我赤脚走到厨房间。到之前我就知道父亲准在那儿。我能看见父亲弓背坐在愈发漆黑的黑暗里的身影。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他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嘴里叼着熄火的旱烟管,眼睛一眨不眨直盯着前方。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此。他没有听见我进来。我静依门框,注视着他。
万籁俱寂。但深夜里还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声息。当我一动不动站着的时候,我开始留心谛听。放在冰箱上的闹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夜空里间或传来一辆机动车穿街过巷的隆隆声;街上的废纸被微风吹起,窸窸声隐约可闻;人们窃窃私语之声如轻柔的呼吸,此起彼伏。嗯——这一切让人产生一种愉悦奇妙而又特殊的感觉。
喉咙口的干渴使我从沉迷中醒来。我轻松愉快地走进厨房。
“喂,爸爸。”我说。
“啊,儿子。”他说。他的声调很低,声似梦中呢喃。他并未移动身子,也未停止聚精会神的凝视。
我找不到水龙头。窗外路灯的暗淡光影只是使屋里显得更暗。我够着了屋中央的一条短链。我拉亮了灯。
父亲身子一阵痉挛,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爸,出了什么事?”我问。
“没事,”他说,“我不喜欢光亮。”
“光怎么了,有什么不好?”我问。
“没什么,”他说,“我不喜欢光亮。”
我把灯关上了。我慢慢地喝水。我自己对自己说,不要大惊小怪。我必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为什么你不上床?为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坐在这?”
“这样对我挺好,”他说,“我不习惯光亮。我做小孩子那阵在欧洲,那时我们没有照明灯。”
我的心里跳了一下,我快活得连气都屏住了。我想我明白了。我想起了父亲少年时代在奥地利的故事。我看见房梁很宽的那种小吃店,我祖父呆在栅栏后面。天已晚,顾客散尽,而父亲也打开了盹。我看见那张烧着煤块的睡炕,火苗呼呼窜动着。那间屋子已很暗,且变得愈来愈暗。我看见一个小男孩蹲伏在一堆放在一个大壁炉旁边的嫩树枝上,他被照亮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炉里的灰烬。那个男孩就是我的父亲。
我想起了我静静地立在门边注视着父亲时所感受的那些愉快时刻。
“爸,您的意思是说这没什么不好?您坐在黑暗里只是因为您喜欢吗?”我发现,我要压抑声调中不断增加的快乐似乎挺难。
“当然是呵,我不能在灯光底下想事。”父亲说。
我放下了玻璃杯,转身回房间时对父亲说:“晚安,爸爸。”
“晚安!”父亲回应。
不多久我又回来了。“爸爸,您想些什么呢?”我又问。
他的声调似从远方传来。声音很轻,且是老调重复。“没什么,”他说得很柔和,“没什么要紧事。”
一个父亲的箴言
文/马德
人生中充满了欲望,就好比一个旅行的人,如果我们什么都想抓住、背在肩上,那么一定会搞得很累很累,这时候就需要学会舍弃,轻装出发。
孩子,有些话,在你长大的过程中,我要和你说说。
昨天,你回来哭哭啼啼地告诉我,说一个同学又和你闹别扭了,你说事情本来不怨你的,是同学做得太过分了。
爸爸笑了。
依爸爸的经验,一个人要赢得另一个人很容易,那就是要学着吃亏。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爱占便宜的人,但所有人都喜欢爱吃亏的人。你想着吃亏的时候,就会赢得别人;那个懂得以更大的吃亏方式来回报你的人,是你赢得的朋友。
孩子,人生的第一次付出,就像你在空谷当中的喊话,你没有必要期望要谁听到,但那绵长悠远的回音,就是生活对你的最好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