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的倚伏 ”
新闻学院 林 帆
老子说的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是概括人生无常的哲理 ;祸福的转化,说白了,不外与 “好事变坏事 ”或者 “坏事变好事 ”而已。人们无奈于 “是福还是祸 ”,只好叹息 “祸福茫茫不可期 ”(白居易诗 )。
“生怕回头从过去望 ”,我也常常 “冥冥中自有主宰 ”,不由你不信。可不 ?遥想当年大学毕业,我属于优等生之类 (其实是 “五分加绵羊 ”耳),遂被选留助教而分配到复旦新闻系。这是在全校毕业生大会上如此宣布的,记得还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难得金榜挂名时”嘛,自然值得庆幸和骄傲 !可是不知道是时运不济抑或别有原因,我吃了闭门羹。人事部门说要另行分配,让我去基建科报到。这当头一棒始料不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学非所用,碍难从命 !”就这样僵持了两个月,亏得中文系最后留用了我,大概是认为 “孺子之可教 ”罢,才不至于成为 “处理品 ”,可谓绝处逢生了。为了争口气,也为知恩图报,我工作卖力,业务进修也尽心,业余还发表了一些散文、杂文之类的篇什。两年后新闻系又似乎也发现 “孺子之可教”,居然由身兼教务长的新闻系主任王中教授亲自下调令叫我 “归队”。惯作 “驯服工具 ”的我,尽管已经对中文系有了深深的情结,也唯有抱着依依不舍的心情转移阵地。现在蓦然回首,当年被新闻系拒之门外,固然受挫一时却不失为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呢?日后证明,果然不谬。假如当初一来复旦就纳入新闻系,是必 “右派 ”加冕,在劫难逃。王中当时叫得最响的那套 “反党 ”新闻理论,正中我下怀 ;作为他麾下的教师,按我的性格,绝对要为其 “摇旗呐喊 ”的。而反右时系里划为 “右派 ”的师生为数可观,大多出于“王中所累 ”。我和王中甚投缘 ;他写杂文,我也爱发 “歪论 ”,可谓情投意合,相见恨晚。所以拨乱反正后他复出主持系政,正是由他点将,我才当选为他的副手。这是一。其二,到了中文系,由于 “适者生存”,逼着我苦修了两年语言和文学,等于受到双学位的训练 ;后来还成了全国新闻院系教师中绝无仅有的作家而参加 “上海作协 ”。这又造成我在系里的优势,不囿于 “独沽一味 ”而略胜一筹 ;于是锋芒初露,被视为受欢迎的 “杂家 ”教师 (当时新闻系奉行的正是 “杂家路线”)。只是因缘巧合,王中不久便失势了,我也随之失去保护伞 ;“左”风又于斯为烈,批判 “白专道路 ”我首当其冲。嗣后无形中被打入另册,半生几起几伏,受尽折腾。这到底是福之所倚还是祸之所伏,至今还说不清个所以然。
再说,1957年国庆,我喜逢新婚燕尔,成家立业踌躇满志。一个月后干部下放运动掀起 ;谁都不会想到 “新郎官 ”第一批榜上有名,还说好去当农民,粮食户口一并迁走。我倒没二话,勇敢地接受了考验;可面对新房,离情别绪涌上心头:细看新娘,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不知哪来的豪情满怀,我当晚竟伏案写诗,放歌这回的 “壮举”。这首四十行的抒情诗扬扬洒洒,题为。我们是上海第一批,很快在。解放日报 朝花。上见报,随即又被新文艺出版社收入。大跃进诗选。里。住进宝山葑溪乡伊始,一切新鲜,引起文思泉涌。白天劳动归来,顾不得疲劳晚上还在煤油灯下挥笔,像。解放日报 朝花。登的几则。下乡日记。(又被收进上海人民出版社集结的。下放干部在农村。)和。萌芽。杂志上的。田间书简。等陆续发表,竟名声在外,引起乡党委书记的 “青睐 ”,大田劳动没多久,就调我去他身边当秘书,除随同左右和一些文书工作之外,还创办一张油印乡报,每周四版,颇获好评。“木秀于林 ”,此事传到系里则大不以为然。系总支书记趁我休假时召我去办公室,严肃有余,没“有好好抓劳动改造,便故态复萌,同志们对你很失望 ”云云。反正前途未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我已落籍农村,学校组织鞭长莫及。于是我行我素,文章照发,秘书照当,还是俨然农村一秀才。乃至 “人民公社 ”成立,我系师生下乡办系,迁至罗店公社。借此机会,系里指定我调去罗店参加劳动。这才真正 “修补地球 ”战天斗地,实现了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当然,我还是我,“大跃进 ”挑灯夜战也干得挺欢 !
姗姗而来的知识分子的春天,终于盼到了。大家都额手称庆。那是1961年周总理和陈毅同志召开的广州会议,宣布了 “脱帽加冕 ”的政策。迎喜接福,我沾了光,回校开课了。然而依然情怀手中笔。我利用课余时间,灯下笔耕,写出了一系列新闻与语言文学交叉的文章:我的第一本著作。新闻写作纵横谈。就是教学写作双丰收的副产品,这回可是 “福”星高照了。可惜煦和暖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到两年光景,便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接着 “四清 ”运动拉开序幕,我又是 “第一批 ”,马上卷起铺盖再下罗店,第二批还是我,去的是奉贤 ;等到第三期来临,我再次 “披甲上马 ”…我不是说下乡不好,也深知这是组织上对我政治上的关怀。但像我这样的接二连三,一竿子到底,全复旦的青年教师再找不出第二位。我粗算一下,自从回新闻系到“文革 ”开始,在农村生活时间竟达四分之三 ;再加上 “第一批 ”去奉贤干校一年多,全程参加去江西农村为知青搞函授,堪居全校教师的 “三连冠 ”。为什么呢 ? 如“鱼得水,冷暖自知 ”罢!那时候有一个很奇怪的逻辑,业务上求索求知就是走 “白专道路 ”而姓 “资”:好事于焉成为祸根。
大祸临头乃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我仍然有幸保持 “第一批”的纪录,为全校最早抛出的年轻 “牛鬼蛇神 ”之一,和周谷城、周予同先生等权威人物并列 “上市 ”,霎时间来势凶猛,揭批我 “反党反社会主义 ”的大字报占了三个教室,无非是从我的文章中每篇抽出一两句话上纲上线,罪名为莫须有的 “反动杂家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耳!多亏作为 “反面教材 ”的宣扬,当时 “复旦谁人不识君 ”!从此我吃尽苦头,从此也名扬全校,“大名 ”鼎鼎。有一夜 “斗鬼风 ”,我被拳脚交加,昏厥三次,斗到子夜押我回家,人不人鬼不鬼的。实在万念俱灰了,便萌发起 “一了百了 ”的念头。如果不是半夜难以成眠有感于雏儿熟睡的小甜脸,很可能就是一念之差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在我身上应验了 !不然,新闻学院就要少了一名 “博导 ”。
讲了这些往事,只为说明开头的 “箴言 ”。真的,没有祸国殃民的 “文化大革命 ”,就不会有拨乱反正,难以彻底摆脱 “左”的阴影,也就没有接踵而来的改革开放,当然也包括我的直接受惠。这实实在在的“因祸得福 ”,谁说不是交付了偌大的学费换来的 ?至于我,这苦辣的青年时代,尽管不堪回首,毕竟逆境锻炼造就了我,不亦 “焉知非福”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