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 苏兴良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时节。
复旦校园内的草木染上了新绿,山茶花、樱花、杜鹃花都开得红艳艳的,唯有这广玉兰花不饰胭脂,冰清玉洁。我望着枝头上硕大的宛如装饰灯般的花朵,就不禁拉开记忆的闸门,回忆起以前教学生涯中的一段往事 …我于1965年大学毕业分配来复旦大学工作,至今已有四十一个年头了。这四十多年中,我的执教生涯经历 “文革 ”前、“文革 ”中和改革开放三个历史时期,足迹遍及第一至第六教学楼,令我最难忘的要数“文革 ”后给全国统一高考入学的第一届新生上课的情景,至今仍留下美好的印象。
来到复旦大学的第一年是教越南留学生汉语,接着就是 “停课闹革命 ”的“文革 ”时期。虽说1971年又开始给工农兵学员上课,但那时是工农兵学员 “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 ”时代,自己是以 “臭老九 ”的身份上讲台的 ;而且那时中文系只设文学评论、文学创作和汉语三个专业,也没有细分什么现代文学、古代文学课,我所讲授的鲁迅课也就归入文学评论,因此直到1977年也没有上过正统的中国现代文学课。
1978年,我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标志中国社会进入新时期。正是在这一年的春季,恢复高考后录取的新生,开始走进大学课堂。这一年,我很荣幸地担任了中文系77级新生的教学任务。第一学期单独给汉语专业的学生讲中国现代文学简史,第二学期与潘旭澜先生合作给文学专业的学生合上中国现代文学史,以后就这样讲下去,直至退休。
我们上课的地方是第一教学楼一层西边的阶梯教室。教室内能坐六七十人,听讲的人把教室挤得满满的,不仅有77级学生,还有中青年教师,也有校外来进修的,但课堂环境格外的安静。潘旭澜先生首先开讲 “五四 ”新文学部分。他两手撑着讲台,身体微微前倾,两眼不看讲稿,微笑的目光投向讲台下的听众,口吐珠玑,缓缓道来,有时用语助词 “啰、噢 ”来加重语气。他从 “五四 ”新文化运动一直讲到1930年“左联 ”的成立,下课时则走下讲台,到学生中间去交谈。我当时类似于潘先生的助教,到前面把黑板擦干净,再拿听课笔记把没记清楚的地方请潘先生指教。
记得潘先生上到第八周,因要去江苏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这课就由我来接手。正巧讲到鲁迅后期的战斗生平和杂文,因我曾给工农兵学员讲过鲁迅,所以尚能应付。等把鲁迅部分讲完,向开会回来的潘先生交差,并说学生想听他的课,但他无论如何不肯再上,见我有些着急,便解释说他最近肝部有些不舒服,于是我不便再推卸,只能全力以赴把课讲下去,遇到什么难题就向他请教。后来潘先生带了研究生,或给学生上当代文学专题选修课,就没有再上现代文学史课。转眼就是二十八年,潘先生最近已乘鹤仙去,想起当年我们合作的情景,还有他的音容笑貌,恍惚就在眼前,心中感到十分惆怅和思念。
当年我在课间休息时,习惯地站到教室南边的窗前,看窗外高大的广玉兰树,借以舒缓上课时的紧张情绪。那广玉兰树的叶片椭圆厚实,足有手掌那么大,叶面绿油油的,仿佛涂了腊,背面则显得暗黄。每到春光洒满大地,枝条上长出嫩绿的新叶,老叶便渐渐枯黄脱落。待到五月中旬,枝条上又会鼓出又长又尖的花骨朵,趁人不备,开出雪白的花朵。那硕大的花瓣洁白如玉,灿若金丝般的花蕊,散发出阵阵芳香,沁人肺腑。我有时看得出神,仿佛觉得教室内的学生就如这广玉兰花,度过 “文革 ”的寒冬,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绽开怒放,他们是多么光华耀眼的一代啊 !
这届学生都很珍惜大学学习的机会,不仅学习刻苦用功,对教师也很尊敬,师生关系很融洽,课后我常常留下来跟他们聊天。有一次,楼鉴明等几位语言专业的同学,说起 “文革 ”期间学业中断、基础知识差的问题,我说你们能考进复旦,说明你们已经很优秀,只要有志气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接着,我给他们讲了 “五四 ”新文坛的两个掌故:在“五四 ”新文化阵营中,胡适是留美博士,学位最高,有点瞧不起别人,说刘半农的学问 “浅”。其实,刘半农那时虽然还没有出国留学和上过大学,但他学问根底并不浅,很会写文章。1917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时他是助编,后来随陈独秀到北京,一方面继续参加。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同时在北京大学预科作教员。新文化运动初期他写了。我之文学改良观。、。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和。复王敬轩。等一批笔锋犀利的战斗文章,曾受到鲁迅的称赞。但是刘半农为了争口气,于1920年赴欧洲留学,最后获得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堂堂正正地当上北京大学的名教授 ;我还讲到沈尹默,他曾留学日本京都帝国大学,“五四 ”时期任北京大学教授,又是。新青年。的编辑,新诗写得好。一次把诗稿拿给胡适看,胡适说你的诗不错,只是字写的蹩脚。沈听了并不生气,暗暗下苦功练字,最后成了著名的书法家。我讲到这里时,楼鉴明微笑着说,“文革 ”中他曾跟沈尹默学过书法。我说,那太好了,不仅要向他学书法,还要学他勇于进取的精神。课后,还有的同学把自己写的文学评论文章拿给我看,我觉得写得很好,就写封推荐信,介绍给文学评论杂志去发表。就这样,我和同学们经常在一起谈学习、聊文学,彼此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友谊。
1979年春节,楼鉴明、任念麒和另一位同学一起来到我的寓所,说是给老师拜年。我是既惊讶又欣慰,更让我感动的是他们三人合买了一本精美的手册送我,内写 “苏老师:感谢您的谆谆教诲 ”,下面署上三人的名字 ;另外还赠我一帧楼鉴明的书法横幅。上书:樱“花红陌上,柳叶绿池边,燕子声声里,相思又一年。”落款是:周“总理诗一首。一九七九年春节书奉苏老师校正,鉴明。我”收到这两件礼品,心里充满灿烂的阳光,过去 “文革 ”十年中郁积在心中的晦气被一扫而光,我从此感到作为一名教师的欣慰和自豪 !多么好的学生啊 !他们的前程将无可限量 !
他们三人毕业后全部留校任教。楼鉴明在汉语教学之余,继续着他在书法上的追求,并发起成立复旦书画协会,在得到老校长苏步青支持和原书画社老前辈喻蘅的帮助下,1982年复旦书画协会成立,为复旦的对外文化交流和复旦书画艺术开创了新局面。楼鉴明后来去了日本的大学执教,书法造诣更是享誉日本书道界。任念麒有一副好歌喉,每次系里开新年联欢会,他都用嘹亮的歌声给大家带来欢乐,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他去了美国留学深造。另一位同学,在中文系继续读到博士,而今已是博士生导师了。后来很不幸,楼鉴明和任念麒去日本和美国后,均在九十年代英年早逝。我每每看到珍藏的他们送给我的手册和书画,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悲哀,不明白他们玉兰花似的生命为什么凋谢得那么早 ?
花开花落,星转斗移。从1978年开讲中国现代文学史至今已有近三十个年头了。每年春暖花开、校园浸润在绿意花香之中,当我走过第一教学楼门前,看到那四季常绿的广玉兰树和盛开的玉兰花,嗅到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就会自然回忆起当年在阶梯教室上课的情景,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那批莘莘学子的身影,心中充满无限的温馨和怀念,也愈加感到作为一名大学教师的责任和荣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