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孔阳的最后十年
中文系 郑元者
1999年6月26日下午1点30分,我国当代著名美学家蒋孔阳先生因病经治疗抢救无效不幸逝世,在他所向往的21世纪的门槛前永远地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没能留下一句遗言,没能亲眼看到在住院治疗期间曾惦念多时的几部文集的出版,没能住上一天刚刚搬好的新家,只是临终前在他那满是美学智慧的眼睛里噙着令人心碎的泪水,从此阴阳相离、生死相别 …生前,蒋孔阳历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上海社联副主席、上海美学学会会长、农工中央咨监会常委兼复旦大学总支主任委员等一系列职务。他长期专攻美学和文艺理论,对美学基本原理和西方美学的研究尤为精深。从上世纪50年代起,他就参加了国内历次重大的美学讨论,并善于联系艺术实践,提出自己独特的美学见解,产生了重要的学术和社会影响。他生前撰写出版了一系列美学论著,代表作如。美和美的创造。、。德国古典美学。、。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形象与典型。、。蒋孔阳美学艺术论集。和。美学新论。等,又主编了。哲学大辞典 美学卷。、。辞海 美学分册。、。20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和。西方美学通史。等。其中,许多著作曾获过多个重要奖项。鉴于蒋先生在文艺学美学研究中所取得的卓越成就,上海市人民政府曾于1991年授予他 “上海市首届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 ”的殊荣。蒋先生的学术成就也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充分关注,海外不少国家和地区的刊物都发表过有关他的著作的书评,有的国家还翻译出版了他的著作。美国、日本等国曾邀请他作学术访问和演讲。蒋先生以自己的学术成就为我国当代学术文化的发展与进步赢得了国际声誉。2006年,中国作协和中国现代文学馆决定,请蒋孔阳先生 “入馆 ”,并在征得家属同意后,收藏了蒋先生生前所用的书桌、坐椅、书橱和不少藏书,准备在该馆扩建工程完工后,在馆里布置一个蒋先生的写作室,以志永久的纪念。获此殊荣的,上海这次只有三位作家,蒋先生名列其中,这是复旦中文系的光荣,也是美学界的光荣。为了纪念蒋先生,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社联、上海作协等单位联合举办的纪念蒋先生逝世周年大会上还宣布设立 蒋“孔阳美学奖学基金 ”,奖励学美学的本科生和研究生。
在近半个世纪的学术历程中,蒋先生作为一个美的探寻者,他既是一位严谨持重的学者,也是一位真诚忠厚的长者。在他成长、发展和工作的人生岁月里,无论客观生存环境发生什么变化,他总是念情于学者的斯文和学术的尊严。他努力守护一个读书人的本色,追求读书人的品格、境界和觉醒。他总是平等待人,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不但在为学上注重宽容精神,在学术观点上不排斥异己,采取为“学不争一家胜,著述但求百家鸣 ”的治学态度,在为人上也总是宽以待人,不搞圈子 ;他毕生服膺马克思关于 “真理占有我,而不是我占有真理 ”的名言,在治学上博采众长,在为人上虚怀若谷。
熟识蒋先生的人都会深切地感到,他是一位融生命、学问和美于一体的值得崇敬的老师。他的一生,是追求真理的一生,是探索人生和探索美学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一生,是坦然面对磨难、执著追求的一生,是崇尚美、欣赏美和创造美的一生。他的逝世,对他的诸多学生来说,则意味着一个精神父亲的陨落。这里拟对蒋先生最后十年的学者人生之路作一番尝试性的勾画,以深切缅怀他在美学研究上的重大贡献。
1989年,这是一个对许多人来说至今都记忆犹新的年份,也是一个对中国美学影响深远的年份,由此当代中国美学研究在总体上走入了一个高原时期。是年,蒋孔阳66岁。在这么一个或许应该六六大顺的岁数里,他的日子却并不顺利。当。哲学大辞典 美学卷。的编纂进入尾声,诸多疑难问题汇总到他这个主编手里,他就开始加班加点地工作,未料在新春过后不久的一天深夜不慎跌在盥洗室里,以致病了一场,3月住进了长海医院,直至7月份才出院。这一次住院对蒋先生的身心影响不小。应。收获。杂志社之约,在完稿于8月26日的。且说说我自己。一文中,他深有感触地写道:“坐在门前,看着庭前的阳光和绿草,感到自己体力的衰歇,不胜感叹。我们常说:人定胜天,人要征服自然,这固然是对的。但到头来,是否还是天定胜人,自然征服人 ?你看秦皇汉武,当时多么威风,为了建立自己的丰碑,草菅人命,弄得民不聊生。可是,他们能够胜过他们墓前的阳光和绿草吗 ?我们人,应当积极向上,奋发有为,报效国家,奉献社会,可是我们不能为了 ‘胜利 ’,逆天而行 !我是一个书生,百无一用。我唯一的用处是读书。读书的目的,是要增长知识,明辨是非,活跃思想,探寻真理,提高人的价值。但人的价值,不在于战胜他人,夺取个人的桂冠,建立自己的体系,而在于把自己提高到宇宙社会中来看,让人认识到天地之大,人生之广阔,真理不是一个人独占或包办得了的。我们应当像庭前的阳光和绿草一样,多作奉献,把生命和美奉献给人间。”可以说,正是这样一篇在蒋先生毕生所有论著中难得全面谈论自己的自述性文章,连同同年12月9日写就的。在人生选择的道路上。以及此后的。我与美学。一文,标志着蒋先生的最后十年,在总体上开始进入一个人生总结、人生回忆和自我反思的时期。
蒋先生不但在。且说说我自己。中乐于把自己的一生以 “百无一用是书生 ”自喻,而且在。在人生选择的道路上。一文的开篇就指明自己这一生有过许多错误的选择,它们给他带来痛苦和灾难,但选择美学和文艺理论作为终身职业,还是基本上符合他的性格和兴趣的。
他别有会心地指出:人“生在发展,事物在变化,学问也应当不断地发展和变化。我们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到了 ‘顶点 ’,灵珠在握,天下都得听我的了。浮士德与魔鬼订约,要永远不满足,一旦满足了,他的灵魂就得归魔鬼所有。我想,我们做学问,也应当有永不满足的精神。
一旦我们了不起了,满足了,我们的灵魂也将为魔鬼所攫去。这”显然是一番肺腑之言。如此平实的语言和如此澄明的道理出自蒋孔阳之口,也是自然而然的。1989年以后,他正是在时常感到体力不济的情况下,依然怀着永不满足的浮士德精神,在学问人生之路上艰难跋涉,而他在1989年8月5日所撰的一篇序文中再次钟情于歌德。浮士德。中“人是只须坚定,向着周围四看,这世界对于有为者并不默然”的诗句,正是他的这种学人心迹的最好印证。
从1988年应邀赴英国诺丁汉大学参加第11届国际美学大会归国之后,蒋先生的学术重心是加紧。美学新论。一书的撰写和定稿工作美学新论。这部于1978年开始构想、1983年开始正式撰写的美学巨著,在历经10多个寒暑春秋之后终于完稿。在7月12日撰毕的该书 “后记 ”中,蒋先生极力推崇古人所说的 “温故而知新 ”,既强调美学问题的历史性,又注重美学的新发展和新情况,同时,他对王羲之所说的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也称备有加,表明自己的这本。美学新论。所追求的 “既不是新的体系,也不是新的名词和术语,而是力图通过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通过我自己的感受和理解,来把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和理论,应用到千变万化的客观现实中去,使之具有我自己的特点,具有我自己的 ‘新意 ’,”而在对美学问题的实际分析和解决中,他又进一步重申了广泛联系和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一个重要内容,美学研究也莫不如此:任“何事物,它的是与非,好与坏,美与丑,有时很难绝对地划分。我们应当通过多方面的联系,进行具体的分析。而就是在具体的分析中,意想不到的 ‘新意’,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些关于如何让美学研究迭出“新意 ”的体会,既是蒋先生毕生研治美学的经验之谈,也诉说了一个美学家多年来在美学园地里励精图治的心曲,道出了美学的发展之道。不难想见,当。美学新论。这样一部历尽艰辛的总结性著作终于完稿的时候,蒋先生是何等的欣慰 !
1991年春,应出版社之约,蒋先生编选了。文艺与人生。一书,1992年编就付梓,全书除 “人生回忆 ”编由于系属自我剖析性的文章因而最受他本人喜欢外,收入文章最多的还是序文,其中有不少序文和读后感蒋先生自认为写得最为满意或最有代表性。对写序的事情,蒋先生早在1989年就作过一个富有意味的交待:都“是搞美学或文艺理论的,答应了这个,推辞了另外一个,不好,于是我办得到的,我都尽可能答应。给人写序,难免要说几句好话。不过,我要说明的是,一般要我写序的稿子,都是编辑部通过了的,有了清样的,有的是直接由编辑部出面要我写的。因此,质量都有一定的保证 ……至于讲几句好话,鼓励鼓励,我更认为是应当的。我国目前的学术界,不是著作太多,不是水平太高,那么相濡以沫,相互鼓鼓气,这对于繁荣我国的学术,不是非常必要的吗 ?记得过去我和一位朋友下棋,他把输赢看得很顶真,我则无所谓。我常把棋子送给对手吃。他说:
你‘那么轻易地把棋子送出去,让对方吃,让对方高兴,何苦呢 ?’我说:能‘够让人高兴,不也是一种愉快吗 ?’我写序,也多少带有 ‘让人高兴 ’的意思。”透过这段文字,一个性格真实、待人真诚、为人为学都力图做加法不做减法的学者形象就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的面前。
对蒋先生来说,1991年的确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年份。是年5月2日,上海市首届文学艺术奖评奖揭晓,他与朱屺瞻、朱践耳同获 “杰出贡献奖 ”的殊荣。5月11 —13日,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作家协会、上海社联和上海美学学会等单位联合举办了 “蒋孔阳美学思想研讨会”。这一年,在蒋先生的学术心弦上,萦绕着一个鲜明的思想主题,那就是让中华文化和中华美学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实现自我振兴。1月,他赴江苏镇江参加了国内首次 “赛珍珠文学创作讨论会 ”,由于深感国外 “对中国美学界的了解是一片空白 ”,所以他在会议发言中极力呼吁 “我们要中西交流,没有一定的往返渠道,只引进不输出,我们不可能走向世界 ”。9月6日,在题赠。东方丛刊。杂志时,他又写道:研“究东方文学,去粗取精,弸中彪外,为振兴中华民族,作出贡献!”11月16日,他在参加民盟上海市委和。群言。杂志编辑部举办的 “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 ”专题座谈会时,谈话的主题也还是不离 “迎接西方文化和现实生活的挑战 ”。
刘长卿诗云:“怜君一见一悲歌,岁岁无如老去何 ?”进入90年代初,年近古稀的蒋先生患上了一些老年慢性病,身体和精力大不如前,行动也变得不便,一方面他感到老年是一个客观的生理事实,是人生的规律,也是人生的归宿 ;另一方面他仍怀着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依然是一副忙碌而又充实的身影。1991年的暮春三月,应。文化老人话人生。一书的主编之约,蒋先生撰就了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只要有路,我还将走下去 在这篇文章中,他不但重温了自己在60年代受到批判后的那种人生信念: 我“们不能因为知道自己有一天要死,因此就不生活。我们也不能因为自己诚实的工作有一天会遭到否认,因此就不诚实地工作。诚实地为人类的幸福去工作,是自己的使命 …”,而且还想起了早年所写的长篇论文。屈原与陶渊明,祈望人应当 “像屈原那样工作,不马虎;像陶渊明那样生活,不计较 ”。的确,蒋先生的最后十年正是怀着 只“要有路,我还将走下去 ”这样一种不怕老的精神,克服看病、吃药和住院治疗所带来的沉重负担,依然念情于当代中国的美学事业,笔耕不辍。1992年以来,他新撰了数十篇各式学术文章,先后在纽约。中外论坛。、香港。二十一世纪。、。文论报。、。人民日报。、。文艺研究。
和。文艺理论研究。等报刊上发表。
此外,蒋先生还力所能及地参加了各种学术活动和会议。如1993年7月8日赴美探亲,9月东游途经哥伦布市和波士顿,在俄亥俄大学和哈佛大学等作题为。唐代诗歌的审美特征。的学术报告 ;1994年以后,又先后出席在内蒙古等地召开的 “冯契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 ”、“走向21世纪:艺术与当代审美文化学术研讨会 ”、 审“美文化与美学史学术讨论会 ”,以及应邀参加。文学报。创刊一千期庆祝会。每与会都撰写论文或发言稿。
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者来说,也许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自己的学术成果得到认真、广泛的社会承认更为称心了。1997年6月和11月,蒋先生的自选集。美在创造中。和。美的规律。先后付梓。1997年底,安徽教育出版社正式决定把四卷本的。蒋孔阳文集。纳入重点出版计划,蒋孔阳获悉后其欣慰之情是不言而喻的。1998年新春刚过,文集的编选问题就自然成了他的学术工作重心,至4月初,文集的编选工作大功告成,并交付出版。这一阵子,蒋先生身上的一些老年慢性病症状给他的身心也带来了越来越沉重的负担,他时有感到看出去的东西变了颜色,还时常产生幻觉,而从三年前开始出现的手腿僵硬型帕金森症状,此时也变得越来越明显。6月24日上午,蒋先生召我去看两份稿子,其中一份是他刚刚写就的初稿。怀念周谷城先生。,全文虽仅700字,却写了5天。从稿件的字迹来看,已没有往日的那种遒劲之气,不但字迹凌乱,有的甚至笔画也不连贯,可见写得异常艰苦。当天下午,蒋先生以上海市社联副主席的身份应邀参加了“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 (1996 —1997 )授奖大会 ”。6月26日(一年后的这一天成了令人心碎的日子 )下午,蒋先生召我去商议重庆出版社拟出的。上海著名学者文集 蒋孔阳集。的编选工作,再三叮嘱我按丛书的有关要求编好这本集子,并希望我抓紧把安徽教育出版社即将出版的四卷本。蒋孔阳文集。的 “代编后记 ”也尽快写出来。
1998年7月初的申城,烈日当空,酷暑难熬,蒋先生却仍然挥汗劳作,认真而又费力地对。怀念周谷城先生。一文作最后的修改和定稿工作。不料,7月17日他在起身接听一个电话时不慎跌了一跤,7月25日住进了医院,从此,他就再也未能回到那张与他朝夕相处的书桌,等待他的再也不是他念兹在兹的学术活动,而是与病魔之间长达11个月的殊死搏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