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老得连鞋底都快要纳不动了。捏在手上的针线老跟僵直的指头较劲,不听使唤。“滋啦,滋啦——”抽扯棉绳的声音像是负载爬坡的老牛喘气,令人发闷。可我必须得纳,一双接一双地纳。遍家鞋,遍家鞋,缺少哪一个的能叫遍家鞋?
打袼褙纳鞋底。裁黑条绒布作鞋帮。上鞋的棉绳、沿鞋口的细白布,还有松筋带等一样也不能少。鞋样儿么,现成的,在心里头搁着呢。上眼一瞅多大的脚,就知道该穿多大号的鞋。做一辈子鞋了,这点本事儿还有。这做鞋,更像是在还愿,没有人强迫,完全发自内心。让家里的每个人都穿上我做的新鞋,这是我在临闭眼前许下的愿。
我埋头做鞋的时候,一个刚过门的俊俏媳妇也比赛似的在做遍家鞋。她白嫩的沁出汗珠的脸颊上漾着笑意,一双灵巧的手上下翻飞,快速地抽扯着长长的棉线,“滋啦,滋啦——”的响声仿佛一支动听的歌谣,不知疲倦。她像个剪影似的浮在我的脑海里,浮在我苍老的记忆中,让我倦怠的心情一忽儿轻快,一忽儿歉疚。虽说我不如她纳得快,不如她做得好,但她有一样不如我,她做遍家鞋完全出于私心。她把手上的一双双新鞋变成一个个筹码,借以赚取长辈们施舍的辛苦费。我不一样,我是用心在做。做鞋子是我感情的寄托,那抽抽扯扯的一根根棉线里饱含着我多少心思与情意,能数得清吗?
很快,那个新媳妇就遭到了报应。她的丈夫排行老二,上面还有个亲哥绰号叫老球。当时她就想:论辈分老球是大哥,他这双鞋,怎么也得给些辛苦钱吧?哪知老球接过鞋后,一个钢蹦儿也没往外掏。我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给你这亲大伯子哥做双鞋容易吗我?你咋好意思白穿呢?心里嫌他太抠门,嘴上就忍不住嘟囔了两句。老球脾气也孬,当时愤愤地就把鞋摔还给了她。这一摔,从此两人再没说过话。
抬起酸胀的胳膊,我使劲挥了挥手,想借此挥掉新媳妇飘浮在我脑海里的身影,可是没有用,那个掉进钱眼里的身影总也挥不掉。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新媳妇就是当年的我。
我一想起这事儿来就后悔。就为一双鞋,值当的么?把遍家鞋当赚钱物是罪过,简直亵渎了它。一直以来,总觉着还欠老球一双鞋。如今老一辈的人里就剩下我跟老球了,指不定哪天眼一闭谁就走在了谁头里。在临死之前为了把多年的疙瘩解开,我偷偷地又给老球做了一双鞋。哪料到,这双鞋竟给我自己惹来一身骚。有的人不是东西,到老了死性不改。老了的老球越发不正经了,猛不丁地见我给他双鞋,就想歪了,以为我有了啥想法了哩!竟拿着一双鞋去找媒人,要人家给俺俩撮合哩!这事儿一传开,臊得我好些天不敢出门。要强了一辈子,到了竟让这老东西把俺一身清白给玷污了。
他那样想是他的事,他胡乱嚼咕也是他的事。那双鞋是俺欠下的债,不偿还了心里能安适么?可俺儿媳妇不干了,你听她在院子里那个嘟囔,说什么俺真是老糊涂了!说什么俺做出那样的事儿,还让不让他们抬头见人了?还说什么有那闲工夫,咋不给孙男嫡女的每人做一双?她嘟囔她的,我假装没听见。我做出啥样的事了?不就给亲大伯子哥做了一双鞋嘛。我前面说过,我已经老了,上岁数的人有时候就该耳背的。这媳妇其实不算赖,就是一张刀子嘴特快,说话不过脑子。等我把她的那双新鞋亮出来的时候,哼,看她脸上咋挂得住。
唉,如今的年轻人真是搞不懂了。费劲巴力的做好了鞋,当我笑吟吟地给明子媳妇递过去时,她呆愣在那里连手都不想伸,一脸的尴尬,眉头那叫一个皱哟!奶奶,这么老土的鞋,咋让俺穿得出去嘛!要说,还是俺大孙子明子懂事理,他狠狠地瞪了媳妇一眼,赶紧接了过去。可我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大孙媳妇,你要嫌穿不出去,就扔掉好了。慌得明子一个劲地陪笑:咋能呢奶奶,咋能呢。
轮到亮子媳妇这儿,我更拿不定主意了。我拿着双土布鞋,蹒跚在她的门口进不是退不是的——这是个过门才几天的新媳妇,她会接受俺的新布鞋吗?正寻思着,门帘一挑,出来个端庄俊秀的闺女儿,亲热地叫了一声:“奶奶!”上前将我搀进了屋里。她宽慰似的说,奶奶,我就喜欢穿布鞋,可是不会做,以后想跟您学哩。您这鞋做得真好,穿着一定舒服。听她这么一说,我一颗忐忑的心才算是定了下来,拉着她白嫩的手,一个劲地夸赞。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如今早不时兴这个了。村里年轻人出去打工,一年下来挣个万儿八千的,谁还稀罕穿布鞋?就连儿子儿媳这个岁数的人也早不穿家做的鞋了。但甭管咋样,这是老人的一片心意呵!我递过去的哪是一双鞋呀?这分明是一团火呵,我想把家里每颗沉寂的心都烧得旺旺的。人呀,跟谁有缘分是上天注定的,就像俺老婆子跟这个二孙媳妇。甭看亮子媳妇人年轻,这么三言两语的一个照面俺就知道,她是个有心胸有眼光、可以托付大事的娃儿。娶一位心善的女人进门,如同请来一尊活菩萨,福分哪!俺可以安心地闭眼走了。
是几天后的一个晴朗的好天,金飒飒的阳光洒满了整个院子。一大早,亮子小两口就一齐过来忙活开了。今天恰值农历六月初六,正好我今年也六十六岁了,他们打算风风光光地给我过六十六大寿。看看,俺可真没看走眼,这二孙子媳妇果然也是个有心的!遍家鞋是我烧的第一把火;这为我做寿,怕不是孙媳妇燃起的第二把火?就不信烧不热全家人的心。亮子两口子这么一忙乎,儿子、儿媳哪里还坐得住?陆续都来了。明子两口子闻讯也赶来了。鸡鸭鱼肉,煎炒烹炸,简直跟过年一样。她们两代媳妇三个人,在院子里忙得不可开交。慌得俺一迭连声地推辞,这可咋好,这可咋好。俺儿媳妇脑子好使,话音儿转得也快,她笑着说,娘,孩子们既然有这个心,就由着他们操办吧。儿子在屋里陪着俺唠嗑,明子和亮子哥俩出去采买,啤酒饮料买回一大堆,还没忘了捎回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日上三竿的时候,满满当当一大桌子饭菜摆在了俺的面前。这是心的盛筵,大伙心里头储藏着多少亲情,就能捧出多少道美味佳肴。我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过,一个劲地拿袖子抹拭眼角——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儿孙媳妇们今天脚上穿的,都是经俺手做的新崭崭的遍家鞋呵。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一起,举起杯,刚要祝我健康长寿,院里忽然传来一声嚎哭。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眨眼到了屋门口。一个人哭得踉踉跄跄地,一进来就趴地上了:弟媳啊,哎呀——我的好弟媳妇!咋不让我替了你啊?真是好人不长寿,咳咳咳……
进来的人是七十多岁的老球。他使劲擦了擦昏花的泪眼,嘴里还直嘟囔,我见你们今儿个进进出出的,都往弟媳妇这屋里跑,莫不是弟媳妇不行了哩?明子和亮子绷住笑说,大爷爷,咱家的人都在这里,你哭啥哩?这不俺奶奶活得好好的么?儿子赶紧把他搀起来,说,大伯,你这又糊涂了吧?儿媳大概嫌晦气,岔开话头说,大伯你既然来了,也请上座喝杯酒吃口菜吧。老球愣在那儿,瞅见我端坐在上头正拿一双气鼓鼓的眼睛瞪着他。他羞臊得一低头,折身往外就走。
大伙的目光一齐盯了他的脚看。老球脚上穿的,不正是我做的那双新布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