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伫立在上房屋的正中央,他挑剔的目光越过眼镜片的上方,定定地落到墙壁上。那副认真的样子,像极了沙场阅兵的将军。看我确实将墙上的轴画挂正了,这才缓缓地开口下令,嗯,好了,壁橱里的那幅轴画,也拿出来吧。
巷子里传来谁家孩子放鞭炮的脆响,的确有些过小年的味道了。我试探着打岔说,爹,今天腊月二十三,咱家也该包饺子了,您想吃啥馅儿的?父亲没有搭理我,他自己转身过去,吃力地朝壁橱俯下了腰身。见此情景,我知道拗不过了,赶忙帮他打开了壁橱,翻出那幅珍藏已久的轴画,递给他。心,一下子揪紧了,我知道父亲肯定又会对着它惆怅哀叹上大半天。
在我们冀南乡下,临近春节时,家家都要张挂一幅家堂轴画。可是没人知道,在我家里却有两幅这样的轴画,其中一幅,每年腊月二十三都会挂到上房屋的墙上;另一幅则被父亲藏进壁橱里,一次也没有挂起过。
其实家堂轴画不是画,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牌位。起初它是画在一张九尺长、三尺宽的大幅宣纸上的,后来像赶风潮似的都把宣纸换成了同样大小的白布,这样就更能久经岁月、不易破损。画面上当然一律是富丽堂皇的:高门楼,三进院,松柏掩映,石狮雄倨,朱漆大门半掩,大红灯笼高悬,门前石阶上还有一小孩正在放鞭炮。画面的主体部分,是一张摆好香烛供品的八仙桌,桌上方全是一条条的长方空格,里面填写着本家世代先人的姓名。春节期间,一日三餐前,当家人总要在轴画下摆上几盘糕点水果,燃起香烛,在冉冉上升的香雾里双手合十,虔诚地祷告祭拜,以慰先人。家堂轴画从腊月二十三祭灶前挂上,一直要挂到过了正月十五才卷起来搁好。
父亲画轴画,在附近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可以说差不多每家挂的轴画都是他画的。只要扯上一幅白布送到家来,过不了十天半月,准能让你取走一幅满意的轴画。这么多年来,父亲画的轴画数不胜数,但真正能够令他自己满意的,却只有珍藏进壁橱里的那一幅,那是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精心画成的。二十年来,每年腊月二十三挂上轴画以后,父亲都要把它从壁橱里拿出来端详一番,只有父亲心里最清楚,他要把这幅轴画送给谁。
尘封的记忆之门每每在那一瞬间骤然打开,历历往事就像溪水中的落花,异常鲜明地涌淌而来。那是一九九0年秋末,一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全村:四十年杳无音信的张五伯从台湾回来了!从小跟他一块光屁股长大的父亲,听到消息后异常兴奋,念叨着抽空一定要去看望他。这天,父亲正在家里作画,门外走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老者。父亲正愣怔间,那老者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父亲也认出了这位少年伙伴——张五伯,老哥俩久别重逢,一时竟无语凝噎。好久好久,他们才平静下来,在凳子上坐下开始叙谈别情,追忆往事。张五伯望着父亲画的家堂轴画,感慨万分地说:“好久没有看见它了!如今看见它就像看见了亲爷娘,真亲切呀!这么多年来,老是感觉自己像一朵飘蓬,孤孤单单地随风晃荡,每逢过年我在台湾就更加思念亲人,但只能遥望故乡,对空顿首,要是有一幅家堂轴画该多好啊!一幅家堂轴画就是一部家族史,人人都能从上头找到自己的根哪!”父亲默默地听着,暗自记在了心里。
两天后,张五伯要走了。当他在众乡亲的簇拥下手提皮箱走到村头,再一次回望故乡时,他看见的是气喘吁吁的父亲。父亲急匆匆地赶来,把连夜赶画的家堂轴画递给他,歉疚地说:“由于时间仓促,没有画好……”张五伯望着父亲一双熬红的眼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这是我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它代表着父老乡亲的一颗盼归的心哪!回去后,我要把它好好地挂在客厅里,让儿女们看,让朋友们看,让每一个身穿洋装心系故土的人都到我家来看看,缅怀长眠地下的列祖列宗,感受一下什么是血脉相连的家族!”
张五伯走了,父亲却象丢了魂似的满村子乱转。他心里默念着张五伯说的话,后悔没有把那幅轴画画得更精致些,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可当时时间那么紧,怎么能赶画出来呢?后来父亲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又精心画了一幅,珍藏进壁橱里。每逢过年挂轴画,他就会把它拿出来,边端详边念叨:“此时,你张五伯也正在张挂轴画吧?他的亲友同事也许都想得到一幅这样的轴画呢!”
光阴荏苒,父亲一年年苍老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哪!今年还没到腊月二十三呢,父亲就多次取出那幅轴画端详,他拉长了无限感喟的调子说:“最近这些天,我总做一个相同的梦:天上艳阳高照,空中鸟儿啁啾,身旁百花盛开,似乎我与你张五伯都还是少年青涩模样,正在村东那条小河边一起嘻笑打闹哩……
父亲长久地抚摸着手中的轴画,脸上挂满了落寞地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