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牙河畔的黄昏
一路上我们很少有交流,出了百草沟小镇,过了不远处的一座桥,鹏山把车子停了下来。一跨出车子的门,我被西边天际的景象惊呆了,望着天上的云,无法用准确的语言形容。河上空的火烧云,激烈地变幻着色彩,笨重的黑瞎子,气势汹汹地扑来,一条红鱼儿在游走,追逐前面的小鱼儿,两条狗张着大嘴,吞吃一朵朵彩云。
黄昏来到嘎牙河边,水中静悄悄的,倒映着天上多彩的云,河滩上挖沙子的挖掘机,还在机械地工作,带钢齿的斗,把沙子装进载重汽车中。秋天是嘎牙河的枯水期,露出大片的河滩,掠夺般的开采破坏了河两岸的资源。过去的百草沟,到了这个时间,筏子靠岸,拴在岸边,不再往前漂流了。筏夫们准备过夜,还要由木税局验筏征税,这一套手续完成后,才能进行下一段的行程。历史上放木筏的情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在文献资料中查询。嘎牙河发源于老爷岭山脉,途中接纳了多条大小溪水,最终注入图们江。嘎牙河的名字很有地域特点,它在辽金时代被称为“蠢水”,而到了清朝称为“噶哈哩河”,以后又改叫嘎牙河。全程216千米,流经途中,百草沟是重要的必经之地。
嘎牙河沿岸有着丰富的森林,地下埋藏着金、铜、煤、石灰石多种矿产资源。尤其是嘎牙河丰沛的水量,滋养着两岸的土地,它也是运输上的一条黄金水道。清朝它不仅改名“噶哈哩河”,而且作为满族发祥地被列入封禁之地,为皇家奉献过“东珠”。清代的采珠是有组织的专业性劳动,在东北的各条水域都有固定的采珠队伍,不是任何人都能捕捞的。
采珠,每年春季江河解冻始,直至深秋结束,亦有延后至结冰之前者。珠丁有近大半年时间抛家舍业,露宿荒野,苦不堪言。
采取方法比较简单,用具也比较少,主要是船只、撑杆以及小刀等。
首先将船只驶往指定的江河口岸起点处,安扎帐篷,船头固定一长绳,顶端拴个石头坠子。当船只驶达稳水处后,将石坠抛入水中起固定船只的作用。之后,珠丁们才各自撑杆潜入水底,若摸到或脚到蛤蜊时,即将其捧至水面,扔入舱内,若天气寒冷,每下水一刻后,须摸船帮饮一口烧酒。若船只载满蛤蜊时,可将船靠岸就地将蛤蜊逐个剖脊开膛。往往上千个蛤蜊中,难得一个成珠。尹郁山编着:《吉林满俗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12月第1版,第18页。
冰凌解化,但水寒扎骨。一个血肉之体很快被寒气消耗热量,他们从寒冷的河水中辛苦地采出蛤蜊,挑选一个成珠,最后碰一下的资格都没有。从史料上看,珠丁的命运都是悲惨的,嘎牙河采出的珠子,是送往京城的贡品,不是什么人都能捕捞的。我在嘎牙河边,没有发现采“东珠”的珠丁,扶着船帮喝烧酒的样子,在山野粗口声中,木筏停泊嘎牙河边的情景。却只看到挖沙的机器不断地采挖,河滩上留下伤痕的沙坑。鹏山说:“照一个相,这是难得的纪念。”调整情绪,背对着火烧云,快门响动的时候,思绪却在历史中游走。
我向河边走去,想捧起彩色的河水。童年看到火烧云,在姥姥家门前的溪水上空堆积变化,姥姥说:“天狗来了,小孩子要听话,不然天狗把你吃了。”长大了,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她在写家乡的火烧云,充满了深情的爱意:
天上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是天空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一会儿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茄子紫,这些颜色天空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没见过的颜色。
一会儿,天空出现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马是跪着的,像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似的。过了两三秒钟,那匹马大起来了。马腿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尾巴可不见了。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那匹马变模糊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那条狗十分凶猛,在向前跑,后边似乎还跟着好几条小狗。跑着跑着,小狗不知跑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接着又来了一头大狮子,跟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也那么大,也那样蹲着,很威武很镇静地蹲着。可是一转眼就变了,再也找不着了。萧红着:《呼兰河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第38页。
写《呼兰河传》时,萧红住在重庆的北碚。她乘船渡过嘉陵江,在江边常常看到天际的落日云霞,思乡之情一股股地冲了出来,想到家乡的呼兰河。火烧云在童年的萧红眼中,是一个欢乐的动物园,她找到了大自然给予的快乐。当她说道:“可是一转眼就变了,再也找不着了。”萧红用了几个动词,把内心的感伤表达出来,找不着的情感击疼了我的心。在城市里生活,很少看到这么灿烂的火烧云了,童真的情感,竟然涌了出来。
走下陡斜的河岸,不顾野草和藤蔓的纠缠,一心只想奔到河水,掬一捧水,再看它从指缝间滴落。
鹏山邮来《延边朝鲜族史》,书中有一张极其珍贵的照片。长长的、弯曲的嘎牙河,水面宽阔,岸边的杏树开着白花。筏夫操纵木筏,水顺流而下。这是长白山区美好的季节,寒冷的冬天退去,杏花尽情地开放,筏夫开始劳作。黑白照片保存得完好,清晰的画面把那个时代留了下来。摄影师站在岸上,俯瞰嘎牙河上放筏的排队,山野之水中劳作的筏夫,打动了他的心,拍照片时的心情一定激动。“照片与被回忆的东西都依赖于时间的流逝,但也对抗着时间的流逝”。约翰·伯格着:《延边朝鲜族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第1版,第251页。
在时间和时间的相对抗中,照片上留下的画面,呼吸出真实的气息,它和绘画不同,不是临摹模特儿。当我们的情感穿越时空,捕捉到了那个年代人的生存状态和自然的风光。延边作家通过文字,描写了嘎牙河畔的风情,他和照片中的情景一样,都发现了春天的杏树:“离家很近的后山山杏花开得蓬蓬勃勃,树枝伸进了一家家的院子里,山杏同家杏比翼怒放。远处的田野里,农民们正在这山花烂漫的时节播撒春天的希望。”陈化鑫着:《舂到嘎牙河》,《延边日报》2011年3月24日。一个置身于家乡土地上的写作者,记下了大自然的变化,从每个字中感受到热爱的火焰,点燃了创作的激情。秋天了,嘎牙河边的杏树吸足了养分,叶子泛出了金黄色,用不了多久,它就要落下了,等待冬天的到来。我捡起一块卵石,它被河水洗磨,变得光滑可爱,卵石在手中有奇妙的感觉,似乎触摸到记忆的心跳,我想在石的纹理中,寻找一条历史的通道。
1879年,清光绪五年,沙皇俄国木材商早就盯住了嘎牙河畔丰富的森林,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强行开发优质木材,通过嘎牙河的水路,编筏运往海参崴。1910年,大批队伍进山,采伐大汪清和百草沟一带的林木了。大量木材的流送,主要依靠嘎牙河的水运。每年5月开始,大小把头召集“斧子手”和“爬犁手”,把木材编成筏子,组织顺水放排。把头在筏子上刻下特殊记号,如果在水中散筏,便于寻找失落的木材,重新拢在一起归序。编排不是简单的事情,面对漂浮的木材,不知从何着手,完全凭多年的经验和眼力。每个季节嘎牙河的流水量大小不一,筏型不同。筏子第一节称“头子”,中间的一节像人的腰部,筏夫们习惯地叫它“腰子”,最后一节是尾部,所以形象地叫“尾子”。它们联结起来,各筏的尾部设一掌握方向的筏橹。
一切事物准备妥当,编好的筏子停在嘎牙河中,这时要举行祭神的仪式。双膝跪地,头磕在大地上时,乞求神的保佑,他们相信神的存在,神统治着森林和河水。在他们哼唱的古歌声中,充满了虔诚的敬畏,还有原始的向往和理想。在莽莽的林中,每一次祭神的仪式,都是庄严无比的,这是人和神的对话,人和天地的对话。持香炷的手,被清冷的河水泡洗过,水冲走了皮肤中的尘垢,把灾难推得远远的。
把头是受人尊敬的人,他是跑遍嘎牙河畔的老江湖,熟悉调动筏夫,还要应酬沿岸的税员。他说一不二,在筏上要绝对听从他的指令,在大山阔水的运送途中和筏夫同生共死,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木筏、烈酒、野歌、女人和大水,一个旧的习俗沿袭下来,是在漫长的时间里积攒的产物。独特的地理环境,人的生存状态,构成了文化的背景,形成了特殊的远规则。朴达洙在考查嘎牙河的书中写道:
筏子到百草沟停下,由木税局验筏征税。常年干旱,河水少的年份,经常发生搁浅,流筏被迫中途停流,木材当年送不出,只好在第二年涨水期流送。河水大时,经由今满星台城(筏夫们称“满台石”或“满天星”)水电站堤坝附近河段时,因河道窄,流水急,河中露石多,往往发生撞筏、翻筏,筏子被冲散,筏夫淹死的事故。流筏顺利时,在嘎牙河与布尔哈通河汇合处的合水坪,将两筏合成一个筏,进入图们江口,便无险阻,顺流而下了。从小三岔口往下,每个筏场间约5公里。流经珲春西湾子(珲春西部15公里处)后,木材就从木把头转到财东或木商手里,流筏便告一段落。新木材主们在水中检尺记账,按合同付款或按市价购买。尔后,把头发给各木帮和筏夫们应得的工资。至此,这一期木帮们解散。新木材主则另找一批人,把原木筏编成大筏,流送到朝鲜土里。筏夫的工钱,一般采用承包的计件制支付。从嘎牙河上游流送到百草沟,每3人16元;百草沟到西湾子,每3人亦16元;西湾子到土里每4至5人42元。朴达洙着:延边人民出版社,1995年2月第1版,第194页。
一个多小时前,我路过满天星水电站,就是在那湍急的水流中,发生了很多撞筏的事件,一条条生命消失了,而失散的木排重新归拢在一起,编排新的行程。粗野的山歌在水上响起,筏排带给人希望。水上的生活和陆地上不一样,寂寞了,就扯开嗓子大声地喊几声,让声音在水面上跳跃,落在岸边的草窠子里。阴云堆积的日子,筏子顺水而行,下起了大雨,他们无处藏身,凭着结实的身体,抵抗密实的雨水。人一上了筏子,命就拴在上面了,信天由命。筏子在历史的水中流走,我在倾听,想听它诉说一个个远去的秘密故事。嘎牙河是一条河,也是一段流动的历史。
手中攥着卵石,黄昏的秋风,一阵阵地拂来,野草的气味冲劲十足。嘎牙河的水拍击岸边,哗哗的水声塞满了耳中。水面映着天空的彩云,天际的火烧云,渐渐地暗下去,黄昏浓重了。
2011年9月5日,回家乡探亲的火车上,在16车的卧铺车厢里,我对面铺位是一个中年人,闲聊中他说是嘎牙河边的人。小时住的地方,相距嘎牙河只有几百米。他几乎每天长在河边,只有母亲的呼喊声,才能唤他回家。夏天孩子们整天泡在嘎牙河里,捞蛤蜊,捉蛄,打水漂,学狗刨。一条旧的汽车轮胎扔到水中,孩子们奋力地向它游去。他特别喜欢吃母亲做的“蛄豆腐”,在嘎牙河里抓到的蛄,拿到石磨上碾成浓稠的液体,然后盛入碗中,兑入调料和油,放到屉上蒸,熟后就可以吃了。这是嘎牙河独有的吃法,他走遍很多地方,都没有见过类似的做法。现在滥捕乱捉,蛄越来越少了,人们也懒了,石磨几乎绝迹了,餐桌上难得见到蛄豆腐了。火车向着家乡疾驶,人的心早已回去了,游荡在嘎牙河边,寻觅童年的自己。
黄昏在水面越来越厚重了,我的手插在水中拨动,撩起的水花,瞬间让水冲走,连同记忆走向远方。手中的卵石向河中心抛去,一声闷响,砸出一个水的花朵,波纹向四处推去。来嘎牙河之前,读关于它的资料,我在延边生活了二十多年,对它的了解太少,只是通过一些零星的口传,很多记载的事情,是我无法想象到的。面对这样的河流,促使我有了回家乡看它的愿望。
现在阅读嘎牙河,不是纸上的文字,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当年地图和资料上记下的森林、屯子和嘎牙河,已经发生了大变化,森林消失了,土地开垦了,河水萎缩了。我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和云彩,秋天的嘎牙河变得瘦弱。长长的筏子,筏夫的粗门大嗓在历史中漂流。我调动遐想,编排一组组形象,让他们在嘎牙河上走过。我们仅凭阅读过的资料,是无法想象出清晨的景象:把头一声令下,筏夫们走上筏子,开始新一天的航程。排橹摇动嘎牙河水,筏子撞出的水花,瞬间被上游下来的水吞噬,清爽的风,拍打着筏夫休息过来的身子。我想请筏夫停下,坐在岸边喝一杯烈性酒,在酒的燃烧中,讲一讲嘎牙河上的老人老事儿。看着把头抽着烟袋,望着脚下流动的水,他眯缝的眼睛里,藏满了心计。
我拔了一棵野艾投入水中,望着它被冲向远方,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了。这一情景,很快变作记忆中的事情了,只有手上残留的气味,还是那么浓烈。
鹏山坐在车上,发动了机器,我将进行下一段的旅程。
透过车窗,注视天边的火烧云缓慢地散开,浓烈如火的燃烧后,变成淡淡的色彩的灰烬,向山后坠落。嘎牙河在等待夜的降临,我的目光在河面不肯离开,心已经向它告别了。我在观看嘎牙河,嘎牙河也在看着我,相视中,记忆中多了一份回忆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