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自然中不会有太多的欲望,一整天待在林中听鸟儿叫,呼吸清爽的空气,人世间的烦恼,被自然的堤坝阻挡得远远的,在宁静里和自然对话,心干净得像树上的叶子。在棚子里躲雨的布罗斯,和一些农用的器具挤在一起,一只古旧的摇篮,引发了他很多的思绪。“当外面大雨滂沱,树枝剧烈摆动时,我多么想听听它的历史和它曾经摇过的人的生平故事。在摇篮上面是一只北美翁的窝,它筑在椽子后面的柴枝上;巢的主人没有飞走,它的故事不难读到”。这一天在人生中不过是普通的一个日子。这一情景,没什么猎奇,在乡村的棚子里,闻着尘积的气息,鸟巢和旧摇篮不是遇到的新鲜玩意,布罗斯写出如此动人的文字,他的大自然不是“创造”,是真实地观察自然界。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它教会了布罗斯的写作方法,没有多余的铺垫,没有宏大的论说。布罗斯是安静的作家,他的文字很少有浪漫的色彩,而是真情实意,“在文字中除开真实就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这是布罗斯的创作道德观,也是衡量文学的标准,文学离开了真实就没底线了。
布罗斯的书,是给属于“精神贵族”的人读的,在他的书中,找不到所谓的“有意思”,他不属于哪个时代,他是永远的。
像山那样思考
一个人为旅鸽写下的文字,不是书读多了,故弄玄虚,卖弄“知识”。他是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之情,才写下这样的文字。他真实地感受大自然的一切,观察林中的一喜一乐,不同季节动物的生存规律,情感丰富的素质,使他成了非同凡响的科学家、大作家。
天空阴沉着脸,憋一肚气似的要发泄出来,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有沙尘暴,有的地方甚至发出了橙色预报。“浮尘”“扬沙”这些曾经陌生的专业用语,现在频繁地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这样的日子,读奥尔多·利奥波德的书,心情沉重,不可能轻松。砭骨的悲凉,仿佛巨大的暴风雪,袭击人的灵魂。峭壁上的旅鸽纪念碑和人类居住的城市是对立的。奥尔多·利奥波德焦虑地感受和听到旅鸽纪念碑发出的深沉的、绝望的叫声。“我们立起一座纪念碑,以纪念一种鸟的葬礼。因为这座纪念碑象征我们的悲伤;而我们之所以悲伤,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再见到那些凯旋之鸟成群疾飞的方阵,它们辟出一条穿越三月天空的春之路径,将溃败的冬天逐出所有威斯康星州的森林和草原”。奥尔多·利奥波德的文字中没有伤感,更多的是痛苦,碱水一样浸泡他的心,发出撕裂的疼痛。这不是电影中的表演,挥挥手,流几滴泪水,说几句伤感的话。这是消失的告别,即使今后投入大量的金钱,人们想恢复野生的鸽群,也是不可能的。在山野里看不到旅鸽,寻找它们只好到博物馆和鸟谱上查寻。这些图像僵死,没有生命的温度,它们不再有翔动的喜悦。三月的天气,鸟群不会排着队列,让带有体温的翅膀划破春寒,驱逐冬天。猎人躲在大树后面,草丛中来复枪冰冷地等待飞翔的鸽子。手指没有一点罪恶感和怜悯之心,像饥饿的、贪婪的野兽,藏在角落里窥探,等候时机,一跃而出。文明的子弹高速飞行,一只只曾经搏击风雨的鸽子,飞得再高,无法逃脱追杀,瞬间被毁灭,倒在枪口下。人类为了自身的利益,强暴大自然的行为,突破了道德底线,这是沉痛的教训,终究有一天遭报应。作为知识分子,奥尔多·利奥波德对着大自然忏悔。知识分子不是名词,更不是头衔,如一顶漂亮的帽子戴在头上,闪耀自傲的光环。它是良知,是责任,是灵魂的呼喊,是一种扑不灭的精神。
奥尔多·利奥波德的生活俭朴,不喜欢热闹,1935年4月,他在威斯康星河畔买了一个荒弃的农场。在这以后的13年中,奥尔多·利奥波德一家在这里度过,扛着铁锹走向土地,种下一株株树,树林像大鸟笼子,里面装着各种鸟类,破旧的木屋带给他们温暖、快乐的日子。奥尔多·利奥波德想恢复生态上的平衡,每年和家人一起栽种上千株树,这期间不断受大自然的挑战,干旱的侵袭,兔子的毁坏,洪水和火灾瞪着一双双眼睛,在伺机偷袭。在大自然的生生死死中,他有了许多新的发现和思索。“木屋”生活,不是逃避城市的喧嚣,躲清静来了,也不是作秀,到这儿故作深沉,吸引人们的眼球。奥尔多·利奥波德完全是劳动者,脸朝土地,背向青天,在与土地打交道中产生了深厚的情感,更重要的是认识了生命与死亡。奥尔多·利奥波德开始研究环境的内在关系,人的行为对环境的破坏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要总体上去尊重它(土地),不仅要把它当成一个可供使用的东西,而且还要把它当成一个具有生命的东西”。土地是根,人离开了土地是不能存在的。风挟来泥土的气息,他在木屋中阅读、观察和思考,思想形成了一条丰富的河流,流淌在土地上。对土地的敬畏,就是对生命的敬畏,他越来越感受到要改变人们的意识,和使用土地的态度——土地是有“伦理道德”的。《沙乡年鉴》的翻译者侯文蕙在利奥波德和《沙乡年鉴》一文中写道:“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学是一个科学上的结论,但是,在他论述人与土地共同体的关系时,又加入了充分的想象力——尽管,这种想象力也并没有脱离科学的分析。加之,他对当今世界过分重视经济价值的倾向的严厉批判,便容易地被戴上了‘理想主义’甚至‘天真’的帽子。”
1948年的春天,奥尔多·利奥波德带女儿和妻子来到“木屋”,他每年都在这个季节种树,看白头翁花一朵朵绽开,冒出嫩芽的红柳吐露心语,山雀与情人对歌,表达爱情。四月是美好的,土地从冬眠中醒来,大自然生机勃勃,奥尔多·利奥波德在农场种树,在“木屋”中写作、读书和观察。4月21日,邻居农场起了大火,利奥波德在奔赴火场的路上,心脏病突然发作,猝然死去,倒在热爱的土地上。
《沙乡年鉴》记录了奥尔多·利奥波德的科学生涯,他与土地的对话,是生命和生命的交流。这是一部美国环境保护主义理论的经典作品,是与梭罗的《瓦尔登湖》同等重要的伟大着作。
精神侠客行走历史
读蒋蓝的文字,感到他手中有剑,鼻腔里充满了铁味,他一个人背负着冰冷而多情的重物,跋涉在大地上。
2011年,正月里的天气,难得攀出阳光,灰色的云块,挤不出春天的气息。零星的鞭炮声,打碎清冷中的城市,升空的礼花,在暗夜嵌上一朵朵碎银的花儿。读蒋蓝的新作《人迹霜语录》,他十年来创作的随笔。在他思想的“储藏室”中,存下了大量的历史,而在历史中人与事件是至关重要的。蒋蓝走的是一条离火焰越来越近的危险之路。他把历史盛在精神的容器中,放到思想的火焰上熔化,恢复真实的“生态”背景。
历史堆积在时空中,也在纸上流淌。很多研究者在泛黄的纸中搜寻一根线索,然后发挥想象和所谓的“知识积累”,凭着一腔的激情演变,拿出“新成果”。蒋蓝热爱大地,不会躲进小楼,在纸上修复历史。他要到民间去寻,去问,循着叙述者的讲述,浸满情感的回忆,填补历史的残缺,用精神的锔子锔好碎裂的历史。
“新散文”的掌门人祝勇在序中指出:“如果说叙述历史被视为一种权力,那么蒋蓝对历史的重构则是对这种权力的反动,或者说,他在叙述中获得一种新的权力。”蒋蓝不是一味地讲述“故事”,而是通过“故事”的背后,写了人的命运。蒋蓝是一个清醒者,他认识到随笔的写作,不是随意性的,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他手中的笔,打通精神的墨汁,书写的文字,不会浮萍一样飘摇,去摹出屑碎的情感。让霉味羼着阳光,混合成洋洋的长文。
在成都,一条叫春熙路的老街,现在繁华了,过往的人中,有几人想过历史上的事情,这里发生过什么,有过哪一个人,在这儿被砍下头颅。他们的血渗入泥土中,雨水冲去了血痕,时间掩盖了一切。蒋蓝只不过是去医院,做一次例行公事的查体,当他迈进医院的大门,离开阳光下的街道时,历史的那个人,不是缓慢地来,却是冲刺一般地扑来。他带着思索的复杂疑问,站在现代化的医疗机器前,黑暗中举起双臂,左转,右转,接受工作一样的检查。蒋蓝的叙述从这开始,《与绞肉机对峙的中国身体》一文是他近年来的力作。面对太平天国的年轻将领——石达开,他一步步地推进,勘探、梳理得条理清晰。蒋蓝用文字为石达开勾画出受难图:“绑在十字架上的石达开,像一面摊开的蜘蛛网。血在地面编织着狰狞的构图,他的双眼被头皮覆盖着。残肢就像神话人物刑天一样,身体上突然睁开了无数双眼睛。”他的呈现和描述,抛开了“小我”的价值判断。思想的晶体深藏文字的核内,削开一个横切面,就会闪现炫目的光。无数的思想晶体,在纸上排列成立体的思想的山峰。张炜在一篇文章中说:“所以人们一直提倡‘客观主义’的作品,即作家尽可能超然,在作品里不轻易表露赞同什么,掩盖自己的倾向。这样的作品可诠释的空间就会很大,不同的读者可以读出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形象和意味。如果作家本人或通过人物不停地辩论和争论,并不能使作品变得更‘大’。”大和小,它们可以同时排列、结合一起,也能分开独立使用。当独立显现个性时,意义就不一样了,分量不同了。
一座建筑有了阳光,有了风儿,有了人,就有了故事,有了命运。在时空交织成的地方,他去倾听,去感受,体验一个人的情感和心态。
历史是人创造的,没有了人,历史就不存在了。蒋蓝站在当下,转身向时空的深处望去,他要疏散泛黄的浓雾,寻着一条残缺的痕迹,从一个人的心灵事件做出判断。蒋蓝步行在机耕道上,黏土路吸满了夏日的酷热气,他不会因为这点小难处,停止前行的脚步。来李庄不止一次了,在张家大院里,他走进卧室,不忍心在朽坏的地板多走两步。梁思成、林徽因、李庄、营造学社,都已成为时间中的珍贵,但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越久却越让人怀念。不得不怀揣一颗不安的心,冒险闯入尘封已久的领域。身在卧室中,面对旧物,他不是为了赋诗,强做愁思状,他不无感慨地说:“病到深处,时光就慢下来,往事在蒸发,由清晰而渐次模糊,就像远去的背影终于化到夜色。剩给自己的,就是一片菜油灯聚拢的安详。”林徽因寻找的安详,是由菜子打出的油,点燃的小灯。她生命的血脉在病的消耗下,已经点燃不了激情的灯了。朱大可的眼光毒辣,他在书的荐语中说:“大量的知识考古、狂热的历史想象、复杂的个人经验、丰富的诗歌意象以及批评家式的高谈阔论,这五种元素的任意组合,形成了一种狂飙式的语势。这跟周作人先生倡导的‘娓语’式随笔截然不同。它不是把人引向灯下的闲适,而是令人起坐,转向更为亢奋的日神状态。”
对刘文彩的阅读经验,源自于少年时,在课本上学到的《收租院》,万恶的旧社会,剥削农民租子的大地主,我们不知道真实的刘文彩,更不知道他身边的跟随者凌君如。通过一张凌君如的照片,对她的一生,蒋蓝做了长达5个月的田野调查。一层层地撕开历史的封尘,找寻零星的痕迹,循着点到线到面走进历史,他来到事件人的出生地和“重点”发生地,身临其境。2009年11月26日午后,蒋蓝花10元钱,坐着一辆拉客的摩托车,第二次来到宗场。在那条“凌家小道”不起眼的土路上,曾经走过一位被历史留住的人物。小道依旧,人却化作异乡泥土中的鬼了。在时空交织点上,蒋蓝遇到了七十多岁的颜绍成夫妇,他的父亲在凌家就是抬轿子的长工,亲眼见过凌君如。意外的收获,也是合理的,在纸上是不可能有这样鲜活的第一手资料的。
蒋蓝没一味地囿于资料上的操作,他深入到民间调查,在事件发生地感受地理背景,问询身历其境的当事人,他没有主观的断论,或者把个人的情和感强加给历史中的人,而是“故事”地呈现,考辨史实。田野调查是一件艰苦的事情,它耗掉人的体力和精气,只有意志强大的人,才能忍耐得住寂寞。
蒋蓝存有古典的浪漫气质,更有诗人的敏锐。他是一个孤独的精神侠客,手中的笔尖,闪现着一朵冰冷的蓝色之光。他生命的温度融入蓝色之光,构成了精神的骨骼。
因为生活在那里
《鸿爪鳞羽》是王少元的第一本书,这也是我们相识多年来,我第一次集中精力读他的文字。酷热的七月,读到好书是一种享受。
王少元是文学圈外的人,这倒是一件好事,他的文字少有功和利,更多的是真诚和干净。他没有拉开架势,摆出一副宏大的叙述,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和文化现象,在他的笔下变得有了深刻的意义和思想动机。作家不该复制有头有尾的故事,记下时间、地点、人物。文字是活的,经过作家体温的抚摸,召唤出记忆。作家不能凭借生活的表面写作,而是要让心灵的潮水慢慢地涨满,让它倾泻出来,淹没一切,重新恢复创造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