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德里达认为的那样,文字的本质就是“延异”,而互文性的文体正是对终极历史意义达成的“拖延”,是一种在不断运动中发散的歧义文体。于是,在杨献平的一些篇章里,意义已经完全由文体差异构成的程度,文本变化中的每个精心设计的语言场景,都可以由另一语言场景的蛛丝马迹来予以标志,内在性受到外在性的影响,谜面受到另一个谜底的影响,建筑格局受到权力者的指令和杀戮的影响,它们既彼此说明,又互设陷阱。因此,包括我对自己的《流沙叙事》《梼杌叙事》的重读,其实是在寻找历史,为未来打开的一条通往无限变化的、不稳定的历险之路。
细节
我注意到这批散文家的近作,他们没有绕道意识形态的讲台朗声发布结论的习惯。有鉴于此种“结论”多为空话、谀语,可以名之为“大词写作”,然而这却是目前流行的散文模式。
已经成为写作领域律令的说法是:回到事物本身,通过语言的细节还原生活。问题在于,事物不是阳光下的花可以任意采摘;更在于摧花辣手太多,事物往往暧昧而使自己的特性匿于披光的轮廓之下;重要的还在于,文字对生活的还原就是最高美学吗?
如果说高维生的一组散文更倾向于对情感细节的呈现,那么赵宏兴的不露声色则更近于对自然的描摹,80后的盛文强似乎兼而有之,吴佳骏显示出对细节刻画的某种痴迷。表面上看,他们不过是对隐秘事物的描写,把自己的情感注入事物的天头和地脚,这一“灌注术”其实已经悄然改变了自然之物的自然构造,朝向文学的旷场而渐次敞开。就是说,文字对生活施展的不仅仅是还原,而是创造和命名。
说出即是照亮。用细节说话,用细节来反证和彰显事物的特性,使之成为散文获取给养的不二法门——这同样涉及一个细节化合、层垒而上的问题。
我想,国画里的线条和皴法,一如写作者对散文细节的金钩铁划。正因为蕴峭拔于丰满之中,冯其庸在论及陈子庄画作时不禁感慨万千:“我敢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得出来石壶山水皴法的名堂,是披麻皴、斧劈皴、荷叶皴还是卷云皴?都不是。因为石壶的山水根本不是从书本上来的,你要想寻行数墨地寻找他的出处,可以说是枉抛心力,因为他的出处不在于此而在于彼,不在书本而在大自然。”不因袭别人的细节,而且不再蹈袭自己曾使用过的细节;不是照搬自然的一景,而是以自然之景化合出别样的情致!事情发展至此,细节的威力就是散文的斗拱。
没有搭建好斗拱而匆忙发布“存在”、“在场”奥义的人,不过是危楼上的演说者。更何况他们的高音喇叭五音不全,只在嘶哑地暴叫。陈子庄所谓的“骨意飘举,惝恍迷离,丰神内涵,此不易之境也”的骨力之说,与之俨然是胶柱鼓瑟也。
高维生、杨献平、朝潮、盛文强等作家显然是被自然之物劝化的作者。明白细节之于散文之力,大致也会明白康德自撰的墓志铭:“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非虚构
在《独立文丛》系列作品中,我注意到有不少篇章涉及“非虚构”向量。比如散文家赵钧海《黑油山旧片》《一九五九年的一些绚丽》以及朱朝敏《清江版图》等文。
在此,尤其需要注意几个概念的挪移与嵌合。我以为“报告文学”是那种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对现实予以二元对立取舍的写作。“纪实文学”是指去掉部分意识形态色彩之后,对非重大历史或事件的文学叙述。“私人写作”则是在消费主义时代背景下,强调个人情欲观的写作——这与是否虚构无关。“非虚构写作”不同于以上这些,它已经逐渐脱离了西语中小说之外文体的泛指,在当下汉语写作中,它暗示了一个向量:具有明确的个人独立价值向量前提下,通过对一段历史、事件的追踪检索考察而实现的个人化散文追求。
如果说“非虚构”变成了焦点,那一定是因为我们感觉到了对切入当下生活的迫切性。
以田野考察为主,以案头历史资料考据为辅的这样一种散文写作,正在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
在“非虚构写作”中,“新历史写作”已经显出端倪。这个概念很重要,这或许涉及历史写作的转型问题:重视历史逻辑而又不拘于史料细节;忠实于文学想象而又不为历史细部所掣肘。在历史地基上修筑的文学空间,它不能扭过身来适应地表的起伏而成为危房。所以想象力不再是拿来浇筑历史模子的填料。
我坚持认为,“人迹”却是其中的关键词。人迹于山,山势葱茏;人迹于水,烟波浩渺;人迹为那些清冷的历史建筑带来“回阳”的血色,爱恨情仇充溢在山河岁月,成就了散文家心目中最靠近真实的历史。
在此,我能够理解海德格尔的用心:“每个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之上绝无尺规。”这恰与“道法自然”异曲同工。浮荡在大地上的真实,如同清新的夜露擦亮黎明,世界就像一个开了光的器皿,而散文就要在山河与“人迹”中取暖。
异端不属先锋或主流
我读到散文家朝潮《在别人的下午里》中的不少篇章很是感念,比如马永波的《箴言集》,让我回忆起多年前自己住在城郊结合部陷入苦思的那段岁月。
在收获了太多“不相信”之后,我终于相信:我们置身在一个加时赛的过程中,我们必定抵达!我要说的是:你作为具有个人思想的言说者,你开掘的言路就决定了你与主流话语的分离。从表面上看,你仅是一个写作的异端。其实,异端不在先锋与主流之间,而是“异”在以你的人性之尺,度量世界的水深;“异”在以你的思想之刃,击穿这世界的铁幕;“异”在以你的苦难之泪,来使暴力失去信心;“异”在以你的焚膏之光,来烛照自由之神的裙裾!
同时,为夜行者掌灯,然后,熄灭。
这样的人与言,还“异”否?
从对思想史的梳理中我们发现,经典的异端思想一定是背离了时代或超越了时代。正如葛兆光先生所描述的,思想家们的思想可能是天才的超前奇想,不遵守时间的顺序,也不按照思想的轨迹,虽然他们在一般思想与普遍知识中获得常识和启示,但常常溢出思想史的理路之外,他们象征着与常规轨道的脱节,与平均水准的背离,有时甚至是时间轴上无法测定来源与去向的突发现象。因此常常可以看到思想史上的突变和“哲学的突破”。而正是高踞于时代之上而非融于时代之中的异端思想激起了变革和时代精神的转换,异端之思已经成为推动社会前进的第一力。
光,注定不能被火熔化。着火的思想就像火刑后变形的铁柱,上面镌刻出的图案和花纹,展开异端惊心动魄的美,正是异端的思想切进现实的刀痕。海德格尔引述过17世纪虔信派的着名口头禅:“去思想即是去供奉。”思想的“林中路”不是抵达烟火尽退的“林中净土”,而是在铁桶合围的现实中,以异端之思打开精神的天幕。
高举“独立”的写作者,更应该是思想者,应永远牢记——异端不是思想的异数,而是思想的常态;异端是一个动词,自由精神才是异端的主语。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预言:我们相信蚁阵的挺阔终将决堤。我们相信纸花无从生发生命的韵律。我们相信马丁·尼莫拉的预言。我们相信散文的声音。真正的散文家还相信,善良如水,那就是最韧性的品质。马拉美曾说:“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信仰足以让偶然和必然俏丽枝头。花开过,凋谢,还会盛放。
蒋蓝
2011年10月4日于峨眉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