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宴贺台的顶上,少了当年张西庚道士的寂寞。戏台前如潮的人流,只能在传说中寻找,张宠是宴贺台建造者,他的坟墓也不见了,南大门东南不远处的深井被掩埋掉。我在向阳的土坡上,发现了一株长势旺盛的野枸杞,《本草纲目》记载:“补肾、润肺、生精、益气,此乃平补之药。”宋代诗人苏轼在《小圃枸杞》中写道:“神药不自闭,罗生满山泽。日有牛羊忧,岁有烧火厄。”苏轼写枸杞,唐代诗人杜甫、刘禹锡也有大作。一味中药,不但能治病救人,竟然深深藏了厚重的文化内涵。当地的人管枸杞叫“红谷娘子”,名字带有地方的色彩,寄寓美好的愿望。我在新枝上,发现了一枚去年遗留的干枯的果子,放在掌中,仔细地观察,经过风雪的吹打,果子却没腐烂,还是红红的。
树枝上的叶子发出新绿,蒲公英、车前子、苦菜拱出了地面。只有宴贺台背离阳光的侧面,投下了一片阴影,这里就有了旧时的气息。宴贺台下的土台跟前,朋友捡起一块残瓦碎片,他说:“这是当年庙顶上的瓦,从形状和色泽一看,不是现在烧制的。”我把镜头对准了宴贺台,我不知道几年后,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在宴贺台上,望着大地,我们有无限的想象空间,却无法收集到更多的真实。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用想象描述曾经的繁华的盛景,勾勒出各种建筑的原貌。离宴贺台两三百米的地方,一架“磕头井”不停地工作。西南处,则有一栋栋养殖场的畜舍,圈养的鸭子和兔子销往城市,创造了可观的效益。
面对一座土台,我们从土质的纹理中,找寻历史的气息。建筑被岁月和战乱摧毁,青灯黄卷的文字丢失,但人的名字和形象被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由人变成传说,由传说变成人,人与传说融为一体。
红瓦顶教堂
一
1路车到了柳家就停下,不再往前走了,这里是终点站。下了公交车没走几步,我在路边等候拉客的三轮摩托,找了一位年纪大一点的师傅。这种车不可能打表,经过讨价还价,他答应往返十元钱,拉我去秦董姜镇天主教堂。我坐在司机的旁边,封闭的三轮摩托,空间窄小,摇落车窗,让清新的风流了进来,平坦的永莘公路上,车辆很少,短短的几天中,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了。
已经过了小满,正是麦子灌浆的季节,很少有人干活,路边的小商店、饭店、物流、宾馆、停车场进出的人,比田里的人还多。沿途的墙上,涂着“钱江摩托”、“阳春啤酒”的广告,商业的气息在侵蚀平静的生活。三轮摩托向右拐,驶向一条不宽的乡间公路,就看到那片耀眼的红瓦屋顶。
在五月的乡村,我来到了一座“红瓦顶的教堂”前,关于它的资料稀少,人一茬茬地走了。只是这近百年的建筑,还在发出生命的呼吸。当地的老滨县人,管教堂叫“红房子”,因为当初建教堂时,它的顶是红瓦,而周围的村庄是灰色的小片瓦。灰色的水泥方形门柱子,上端是四面坡形的尖顶,红纸金字的对联,被风雨抽打得剥落,露出去年圣诞节时教堂贴的白纸黑字的对联。大铁门顶端的铁质十字架伸向天空,我犹豫了一下,没敢敲响关闭的大铁门。
1991年的秋天,在瑟瑟的冷风中,马路上有了落叶。我住在大杂院的一排平房中,门前有一株柳树,叶子变得枯黄,垂挂的枝子在风中摆动。读书累了的时候,我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一枚叶子在空中坠落。一条大通路,邻居们走来走去,院子中间的公共水池,时间一长水嘴关不严实,经常滴滴答答地漏水。那时迷恋于文学创作,在小说中编织故事,填满稿纸上的空格。我四处找书、读书、写作,一个忘年交的朋友在政协工作,送了我一本新出的《滨州文史资料》第三辑。我读到了王洪祥、张锡英的《天主教在滨州》一文,第一次知道滨州有这么一座教堂,至于在哪个地方,还没进入深刻的田野调查。年轻时有太多的幻想,也不懂得什么是历史,什么是文物。《滨州文史资料》被压在书堆的深处,前不久在整理书橱的时候,它被翻了出来。人到中年,抒情远去了,对真实却更感兴趣了。有一次在民间工艺家张洪庆的书房聊天,他展示了收藏的鲁北的民间剪纸、手工枕套,在浓重的历史气氛中,我无意中谈起了秦董姜镇天主教堂,他却说老家篦子张就在附近,1962年,他在教堂里上的初中,当时叫滨县第一中学。对于教堂里的一切,窗子朝哪个方向开,门是不是后改造的都了如指掌。我凭着多年前读得那点资料的记忆,询问了去教堂的路线和地理方位,略略了解教堂的历史和状况。
从那时开始,我搜集有关教堂的资料,这么偏僻的土地上,天主教这个西方的宗教为何选中这个地方传播?
据新编《滨州市志》记载,19世纪末,天主教传入黄河以北。首先在今滨北办事处的李在天村活动,后传至城北秦董姜村,逐渐扩至滨城境内数十个村庄。李在天堂口初建时,由德国籍葛神甫主持,后来由本村李玉功接管。姜家堂口建立后,取代李在天堂口,成为管理滨县天主教一切事宜的总堂。上则接受周村教区主教公署的领导。
姜家堂口第一位主持为李神甫,后来继任者有沾化籍的冯神甫、宗神甫,美国籍的顾神甫。20世纪20年代中期,美国籍神甫司道远接替顾神甫主持滨县教务。1940年,在司道远主持下,建起了今天尚存的大礼拜堂。这个时期,天主教在滨境有了很大发展,在二十余个村庄建了堂口和分堂,教徒发展到1500人左右。教会除正常的宗教活动以外,还在滨城境内创办了一些社会福利事业。1940年姜家总堂创办医院一所,内外科兼备。同时,创办高等小学一所,一个初级班,一个高级班,在校生最多时有200人左右。此外滨境各分堂也创办了多处小学。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1944年11月,两位神甫撤离滨境。从此,天主教在滨境内的活动衰落下去。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概略,并没有对李神甫,以及后来继任者沾化籍的冯神甫、宗神甫,美国籍的顾神甫的详细记载,恐怕是没有文字的档案。我们只能凭想象,为他们描绘出一个献身宗教的圣徒的形象。现在唯一可触摸的就是这座活着的教堂,它的每一砖,每一片瓦,贮藏了历史中的声音、色彩、光线和情节。我把目光投向那道灰砖墙,触碰到坚硬上的时候,岁月磨得斑斑伤痕的青砖,心灵的深处有些疼痛。两米多高的院墙,切断了远眺的目光。墙上大红体的标语,写着“自强不息,追求卓越”。这时,一只鹊雀,闹喳喳地在天空飞过,向远处的村庄疾行。
二
我大声地喊了两句:“有人吗?”瞬间消失在空气里。食指弯曲伸出时,指尖微微动了一下,还是敲响了大铁门,铁皮声传出很远,院子里没任何反应,隔着门上的铁栅栏,向院子里张望,我的目光变得焦急。在院门的马路对面,有一家小商店走出一个老年妇女,衣着装扮,普普通通。她热情地询问了一番,我把记者证递了过去,简单地介绍了此次来的目的。她看了一下,知道我是来看教堂的,她说她就是教堂的管理员,并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铁门旁的侧门一开,我踩着砖铺的甬路,走进了在资料上读过的秦董姜教堂。
从路往前走到头,现在是一所学校,正是上课的时间,听得到读书声。迎面的墙上一个大十字架,上面书写一行“耶稣爱你”。
教堂坐西朝东,穹隆式尖顶上有一十字架,十字架下“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被风雨浸漶得模糊,不仔细辨认分不出笔画,“文革”期间绘上的红五星,还是那样的清晰。革命和宗教在墙上共存了多年,当新升的太阳从东方出来,光线照在神圣的十字架上,也照在红五星上。大门两侧有上下两层尖形券窗子,有一种向上的动势,如同举向天堂的手。乡村的教堂在大地的深处,它与大地的泥土紧密相连,没有华丽的装饰,多了一份虔诚。在这里的人情感变得虔诚,耶稣的圣像激发了崇高的情感。
偶尔有一两个参观者走进教堂,对着祭台上的耶稣不断地摁动相机的快门。他们是宗教的旅游者,不是虔诚的教徒。教堂里的净手池,跪凳,精致的雕塑,让他们浮躁的心,有了震动的愉悦,这一切,对于他们就够了。当年的能工巧匠凭借一双手,使青砖料石有了生命,有了信仰。
我未来得及问清姓名,她打开了大铁门,我们进入了秦董姜镇天主教堂。红门被推开,狭长的尖形券窗上,彩色玻璃都损坏了,换上了普通的玻璃。阳光热烈地挤进,采光充分,主厅装饰简单,却充满神秘的宗教气氛。
九十多年前,李神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为什么来到古老的凤凰城这块偏僻的乡村传教,修建这座教堂?他是坐车子来的,还是徒步而行?鞋子上落满灰尘,也没吓退他传教的决心。
当初设计教堂的建筑师,想到命运这两个字,深藏了太多的意义,但决不会想到今天这般老旧的、衰败的样子。教堂经历了近百年的磨损,毁灭性的战争,残酷的政治运动都没拆毁掉,它艰难地存下来了,摸墙上的老砖感受过去。我走近教堂,在败落的建筑间,找寻细节,通过微小的发现,复原历史的真实。我是闯入者,站在教堂前的思考,目光的游移,打破了凝固的往日。我选择最佳角度,切入教堂的时间里,它是一卷活着的档案,每一块砖,每一扇窗子,每一道门都是岁月的文字。
在正门的右侧,有一人多宽的木楼梯,贴墙盘绕而上,二层不大的全木的阁楼向外悬空。年代久远了,木质的楼板,变黑的木板块踩上去吱吱作响,再也承受不了超大负荷的力量。我走在上面不敢放重脚步,怕哪一只脚稍不注意,就会破坏了脆弱的地板。教堂的管理员指着二层阁楼,称它为“唱经台”,是主日乐队演奏的地方。1972年,她还是扎着辫子的小姑娘,青春的脸上,没受过人生风雨的敲打。她装满了革命的豪情,脸上化了浓妆,和同学们从红门涌进,喧哗声中,走上木质的楼梯,来到二层的木楼上。革命的激情点燃了情感的火炬。她扮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奶奶。剧情中提示道:“李奶奶虔诚地擦着号志灯。铁梅凝神地注视。”李奶奶说:“铁梅,来,奶奶把红灯的事讲给你听听。”戏中李奶奶虔诚对待革命,她青春的声音里少了沧桑感,在大厅里徘徊。这里上演的是革命的节目,凳子上坐的是革命接班人,不是虔诚的教徒。主祭台上悬挂的十字架和受难的耶稣,早已被砸烂,让红色的标语替代了。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2007年,她却成了教徒,教堂的守护者。我在墙上的《秦董姜镇天主教堂堂管会》的名单上,找到了她的名字——会长赵宝恩。她是一名当地的普通妇女,三年前,她家在教堂外一百多米的马路对面,盖了一幢五间的砖瓦房,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她正式加入教会,用一双劳动者的手,拈开《圣经》的每一页。多少年后,经历了人生的磨砺,她竟然成为天主教徒,被神甫委任担当会长。
三
建筑评论家迪耶·萨迪奇指出:“然而,真正的意义所在,并没有从建筑师用立面和平面图构筑的密闭世界中,或他们的自我审美表述中体现出多少。使我越来越感兴趣的并不是建筑的外形、窗户的形状或屋顶的形式,真正吸引我注意的是建筑为何建成和它们如何建成,对我而言它们的含义远比它们的外形更重要。”建筑背后就是历史了,建筑和权力紧密相连。1949年,这座教堂被渤海行署改建成师范学校。1958年,改为滨县一中,后成为滨县教师进修学校。如果当初没被改建师范学校,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无法回答。1996年7月,从师专毕业的大学生,带着青春的豪情,踏着到处是坑的破烂公路,来到了绿树簇拥中的村庄,村中的教堂就是滨县一中。“早上六点起床,做一点早饭,听一听鸟儿的欢唱”,便走上七尺讲台。2010年,他在自己的博客上发布的一篇博文中写道:“到了‘文革’时,老教堂也受到了洗礼,四周的耶稣像都被红卫兵给破了四旧,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的画像和语录,经过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字迹还和刚写上去的一样,那时的人们就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伟人的敬爱之心。里面墙壁上用毛笔写满了口号或者是‘打倒某某’。据老教师介绍,这墙上都能找到当时校长的名字,当然都是被打倒的对象。还有一位校长因为受不了批斗,在教堂里面悬梁自尽。”2004年,他离开了滨县一中,离开了教堂,到当地的另一家学校任教。他在后来的回忆中说:“我怀念那儿,是怀念一种生活,是一种对逝去生活方式的留念。”
修女姜万礼和信徒田德荣有一张黑白的合影,那是寒冷的季节,身后的小树上没一点绿色,地上枯黄的野草,背景就是破旧的秦董姜镇天主教堂。两个清瘦的老太太都是缠足的小脚,姜万礼一生没结婚。秦董姜教堂的教徒中,教徒们纷纷称呼修女姜万礼为“姜大姑”。她是当地所剩无几的几个修女之一,家里几代人是教徒,她也从小开始信奉天主。14岁的那一年,经一个中国神甫介绍,她去了惠民县一家教会学校上学。在校期间学过医学,毕业后,姜万礼先回到了当地教书,又去沾化县一所教会学校任教。一边教学,一边传教,后来,家中老人身体不好,她便再次返回老家秦董姜村教书,同时传教,方便照顾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