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边上移了一移,空出中间位置。我听到昔日的主人——丁来兴的脚步声,他晃动一把纸折扇,凸现了在家中的地位。睦谦说:“人们对庭院的钟情是历史形成的,庭院代表的不仅是一种居住形式,更是一种魂牵梦萦的中国情结。因为这种庭院情结,承载了中国居住文明最精彩的篇章。因为这种庭院精神,早已在中国人心中烙下了难以割舍的居住情怀。”从古到今,人们把家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不管在外多久,当多大的官,做多大的生意,一定要“落叶归根”。家是一棵大树,落光的叶子,不能飘在异地他乡,必须落到家乡的土地上。围合的庭院,隔开了与外界的交流,一道影壁挡住了外人的眼光,院子里的东西,他们是看不到的。丁来兴不会让外人发现生活中的秘密,在商场上,他不紧不慢,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做事有度。回到家中甩掉包袱,身心松弛,在家的院落里,情形不同了,少了巨大的压力,观观花,散散步,哼两句吕剧,躺在躺椅上看着天空,一朵云飘动,听着虫儿鸣唱。人在院落中是最真实的了,毫无虚假的伪装。古代文人对庭院情有独钟,写下了很多的诗词。欧阳修写道:“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庭院的建筑合乎中国人的口味,天伦之乐中,又有一家之主的号召力。法国文学批评家、哲学家巴什拉却认为:“我们应该证明家宅是一种强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忆和梦想融合在一起。这一融合中,联系原则是梦想。过去、现在和未来给家宅不同的活力,这些活力常常相互干涉,有时相互对抗,有时相互刺激。人的一生中,家宅总是排除偶然性,增加连续性。没有家宅,人就成了流离失所的存在。”诗意固然是丁来兴喜爱的,但是他也作了更多的“思想、回忆和梦想”。可惜的是他没给后人留下文字,我查不到太多的资料,只是可怜的几句简介。
我注视昔日主人的房间,泥土塞满了门槛的木质缝隙中,分辨不出颜色。窗棂透出的不是融融的灯光,而是耀眼的电灯光亮。一声卖东西的吆喝声,掠过围墙的上空,落到院子中。我拎着相机向院外走去,回头张望,我看到的是寒碜的门,还有蒸馒头的大屉。
为什么,我来到这个偏远的鲁北乡村腹地,在百年的老院子前忍受痛苦的折磨。
这种光的调子
2010年7月的一天,我拍下了照片。丁家东院的大门楼前,丁家的后人,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倚靠在门楼的墙壁上,老人一头白发,穿着白色的圆领的短袖汗衫,银灰色的短裤。这么大的年纪,还是能看到他年轻时的影子,一定是个英俊的男人。他左腿支撑在地上,右腿略弯抬起,有一种迎上前去的感觉。我注意到那只手,显得有规矩,小时候受过良好的家教。身后的大门虚掩着,铁皮有的地方烂掉了,老院门和老人结合在一起,灰黑白三种调子层次分明。老人的眼睛中毫无岁月存积下的沧桑,更多的是温暖。
对我的到来,老人很高兴,我提出看一看老院子,他热情地相邀。这是丁来兴建成的南六院的东院,现在老人独居,走进门楼里,往日昌盛的情景不见了,从门上粗笨的木方子和巨大的门闩,就能找到财富的影子。墙皮脱落,墙基的青砖残缺不全。檩条上铺的苇席上,挂着一串串灰尘。
这是个套院,想进入院子,还要越过一道门楼。门是主人地位的标志,不能随便开的,必须经过风水先生的察看。两扇传统的木门,受了风雨霜寒的摔打,黑漆变得斑驳了。一扇大开,另一扇半掩,增加了神秘的色彩。院子里的格局和西院没有太大的差别,但保护和维修得却不如西院好。瓦缝间长出了野草,有一间房顶上,竟然长出了一棵小树。野草随风飘摇,任风吹雨打,一年年没人在意,顺其自然。东厢房一半塌落,门扇也不知何时拆除,房间里堆着棒子芯,门口杂乱地放着小片青瓦和碎砖块。不知是风吹来的种子,还是老人种下的。边上生长着一棵向日葵,肥大的叶片,给老院子带来生机。上学时,读过夏衍的一篇文章,他写道:“这也许特殊了一点,常人不容易理解。那么,你见过被压在瓦砾和石块下面的一棵小草的生成吗?它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它的根往土壤钻,它的芽往地面挺,这是一种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块,结果也被它掀翻。一粒种子的力量之大,如此如此。”受了文字的影响,寒冷的冬天,我选了不少个大的瓜子,保存在牛皮纸的信封口袋中,放在干燥的地方。春天在后园子,沿着障子根挖了一个个坑,留存的瓜子丢进去,埋上厚厚的土,踩实浇水,等待它破土出头的日子。这棵向日葵还未长大,花盘没有凸现,歪斜的老墙,旧窗棂和阳光都在渲染向日葵的孤独。
回到家中,我把照片下载到电脑上,看着孤单的向日葵,闻到老房子中漫出的味道。窗外阴沉的天空,细密的小雨不紧不慢地下,滋润了干燥的城市。绵绵不断的雨丝,把我牵扯到老院子里,我想看向日葵,蘸一下叶子上的水珠,让水汽滑向指纹的深处。
经历过战争、政治运动和时间的流逝,建筑保存到今天实属不易。解放后,大院做过河务局,后来变作粮库,“文革”期间又变成社办企业了,在这里集体编筐卖筐。老人年纪大了,却记忆流畅、健谈。不等我开口问,他已经概述了大院的经历。老人不断地重复一句话,由于他说一口浓重的当地方言,我仔细地捕捉每一个字,终于弄清了话的意思,他说:“我是粮家呀!”老人省略了很多的词汇,“粮家”就是说在粮所工作,是吃公家饭的人,退休后又回到祖宅里生活了。在门楼里拍照时,我就发现了他的手没有受过风吹雨淋,或者长期握农具的痕迹。他不断地表明身份,怕我不明白。老人说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子嫁在外村了,儿子在城里承接了他的工作,也在做“粮家”的业务。老人满可以在孩子家享福受乐,但是他却离不开老院子,现在一个人住,每天还要自己做饭。
一根两根,当无数根光线形成一缕光,穿越了老宅的窗子,越过残破的墙洞,投进柔软而有力量的光线。一些灰尘在光线中浮游。置身于丁家大院,感受到历史的展开和延伸,一片瓦,一块青砖,都接受过主人目光的注视。我问老人有老照片么,他迟缓了一下,眼神中流出淡淡的忧伤。他没马上回答,而是向房子里走去。房子的小片青瓦,被换成红色的机制瓦,瓦下排列有序的椽子,记载了过去的岁月。老人住在正房里,我看到穿着黄塑料拖鞋的脚,越过门槛,踏在阳光中,从脚的走动姿态,看出老人的心思重了。回忆能给人带来过去的事情,有的欢乐,有的悲伤,有的是不想再回忆的。我帮老人推开另一扇门,让阳光涌进屋中。房间里没值钱的东西,床上挂着蚊帐,一张八仙桌,旁边是两把木椅子,墙上的钟表滴答走时。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跨在门槛上,表上的秒针在机械地运动,时间在分秒中度过。老人去取照片,我在等照片,也可能就是老照片,能把思想切入到历史的深远里。
老人的动作缓慢,他奔向三屉桌,拉开中间的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照片。他递给我时,我没反应,这不是我预料中带有悬念的结果。这是一张彩色照片,他老伴活着时,坐在院子中的椅子上拍摄的。老人说,这就是老照片了,再没别的了。历史两个字重了,神秘了,祝勇在蒋蓝着作的序中写道:“由此,我们知道,那些流传到今天的所谓历史,是经过选择的,选择它们的人,可能是历史学家,也可能是集体无意识,而选择的标准,就是‘意义’。”我跨越门槛,身体变得有“意义”了,因为选择了一条回望的老路,我想用老院子的真实去复原,而不是修补和虚构历史。我无法寻到那条跨进时间的路。照片让我彻底绝望了,线索干净利落地切断。卡夫卡面对一座旧房子说:“可怜的孤独的房子!你这儿是否从来就没有人住过?没有有关的传说流传下来。没有人研究你的历史。你里面是多么寒冷。如果说曾经有人住过你这儿,那么居住的痕迹可以说是无法理解地、出色地给抹掉。”院子里安静,老人没再说话,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外面传来一声狗叫,打破了院子里凝滞的静谧,我谢了老人,向他提出请求,为他拍一张照。老人走到了西厢房的窗前,调整了一下神情,双手倒后面。我看到老人,也注意到了木质变黑的木窗棂子。摁动快门时,老院子留在心灵这座“精神的居所”中了。
回味历史中的人与事
一只圆口的黑布鞋,踏在石台阶上,从伸出的脚可以看出主人的心情。我是最后来到北院的,沿着长长的胡同,走在乡村土路上。我在石台阶边上,看到多少年前,老主人丁来兴和我一样,从南面走过来,踏上台阶的情景。
石台阶被磨得光滑,在岁月中有数不清的脚踏过,一车车货物的进出,昔日繁荣昌盛的景象,在石质的纹络中就能察出。北院门楼前的三级台阶,高高的房基既是炫耀地位和身份,又象征步步高升,祝福后人延续财源茂盛。修筑台阶的工匠们,也是聪明才智过人。为了架子车进出方便,在台阶中间凿了一条辙沟,省工省力省时间。朱和生因为编纂惠民工商史志,来到了丁圈河村搞田野调查,他在文章中写道:“丁家的鼎盛时期,是丁氏‘三义’兄弟为官经商的时期,长兄为官,曰度理内,丁槐卿主管外部生意,在滨州、蒲台、惠城名望很高,早晚进城闻其名即开城门。丁氏兄弟在几十年的创业中,先后在惠城开设‘三义(棉)花店’‘东胜居’酱园等四处门店,后又在胡集镇开‘同义堂’药铺;滨州里则开设‘三义花店’,并在安徽六安设货栈收购茶叶,做过茶叶生意。‘三义恒’的后人丁曰庚(字兴桥)在家中开油房的同时,还在周村合资经营‘三义恒’美服行,往西安等地贩运棉纱、棉布。”当年丁圈河村这一带商业较发达,要不然不可能出现富甲一方的丁家。我查阅了咸丰年间的武定府地图,看到了那条大清河,在丁圈河村边流过。
现在的丁家北院改作了供销社,村子里的人,一些日常用品都来这里买,一个中年妇女拎着刚买的一卷纱网从里面走出,走下石台阶。身后的影壁破败不堪,较完整的地方,还能辨出过去的富丽堂皇。壁座豁口龇裂,壁身的遭遇更是惨烈,铜钱一般的图案,一角角地脱落,敛聚财宝的梦早已摔得粉碎。楼庆西在谈到影壁时指出:“由于影壁在建筑群中所处的位置都是人们进出时正面相对必然见得到的地方,所以影壁就成了装饰的重要部位。”2009年6月,我去了浙江金华,参观了太平天国的侍王府。从保宁门往北走,远远就可见到一座门前的影壁,它是太平天国年间修建的,高约6米,面阔17米,其上生动有趣的雕刻,没有被风雨吹残,却被一场场革命所摧毁。这是我遇到过的最大的影壁,左瞧瞧,右看看,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当时绕着走了一圈,我还拍了照片,在巨大的影壁前,头顶21世纪的阳光,背负着历史的遗迹,是为了纪念到此一游,还是为了回味历史?
影壁挡住了视线,我望不到院子里的情景,只是传出算盘珠碰撞的清脆声。我的脚步急了,声音牵引着我奔去。现在围在身边的是电脑键盘输入的声音,几乎听不到算盘珠子在指尖中跳动时,发出的古老的声音了。小时候,上学的书包上拴着一个算盘,在老师的指导下,我能算出加减法。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多年没再见过算盘,更谈不上听声音了。
房子里的光线阴沉,全部来源依靠东墙和门旁的窗子投进的自然光。站在长长木柜台后面的店员,名字叫李新海,1975年,高中毕业就来这里当售货员。他并不是丁家圈河村的人,而是附近三河里村人。李新海在这不大的房间里,一年年卖货,度过了三十多年。经他手的货物有多少,自己也说不清。他的年纪却一天天大了,满头不是青丝了,爬满了白发。商品构成的背景,融入到他生命中了。每一件商品下,都挂着一块矩形的白纸,上面标注价格和产地,他都了如指掌。几十年,一个人在这里转悠,守着无声的商品,单调、机械的工作,需要耐性和毅力。柜台中间的位置是他喜爱站的地方,顾客一迈进门槛就能看到相迎的笑脸。没有顾客时,在乏味的时间中,他的目光在陈旧的砖墙上移动。雨中院子里清冷了,却有古典的气息。细碎的雨声,敲打在青砖和瓦片上,弹出遥远的诗意。
柜台的岁数不小了,漆皮剥落,柜面磨得发白。清脆作响的算盘丢在柜台上,我注视静止的珠子,算盘的木框,在岁月中被算账的手指拨动,磨得露出了质地,珠子变得陈旧。李新海站在柜台里面,算盘摆在面前。他的手熟悉算盘上的任意一颗珠子,珠子和手指融为一体,不可分离。我沿着十几米长的柜台走了一趟,棕色的漆是多年前刷的,现在暗淡了。柜子的围板上,“文革”时喷上的黄色大“忠”字,依然清楚,我数了一下,一共有8个。我太熟悉“忠”字了,小时候,胸前戴过“忠”字,看过在街头集体跳“忠”字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