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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每次来师母家,他都要换掉上次穿的衣服,以免被人记住,他的行头时而整洁雅致,时而时髦随意。这些为偷情养成的嗜好,使他远离了单身宿舍楼的集体生活,以前那些喧嚣的恶作剧,他快要淡忘了。自从夜里他从单身楼消失后,他老觉得有人在跟踪他。这种感觉后来得到了是似而非的证实。他在校园兜圈子,是为了身后不留下一丝可疑的身影。师母住在一楼,南门外有个低矮的院墙,一墙之隔的邻居,养了条凶巴巴的英国猎狗。就算来人的打扮非常庄重,步履非常轻灵,这条猎狗也会刷地竖起耳朵,马上汪汪狂吠,好像它对所有来人都垂涎三尺似的。为了在杂声消弭的夜晚,不惊动这条闹钟般的狗,师母把公寓另一头的东门疏通了。以前这扇门一直紧闭着,许多纸箱把门都给堵上了。

有天晚上,他俩脱了衣服正要好事,门突然响了。情况看上去有点麻烦,是刚疏通不久的那扇门。除了他俩,应该没人知道这扇门暗中恢复使用了。师母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不出声,她连乳罩也没戴,套上睡衣就出去了,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姜夏害怕极了,下巴颏瑟瑟发抖,想上前把门反扣上,又担心门闩的声音会惊动来人。他只好一点一点穿衣服,动作十分缓慢,不弄出大声响。外面响起了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来人好像是个女的,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师母和那女人的声音都不大,都挺心平气和。

师母回来时,他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正襟危坐在椅子上。姜夏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笑笑说没事,居委会的人在挨家挨户进行人口普查。话虽这么说,师母进屋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衣服也懒得脱了,就这么凑合着做了一次。姜夏的衣服黏乎乎地粘在背上,又热又湿,他无心再做下去了,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多少抑制了他的粗野。完了事,姜夏吊腿坐在床沿想和她谈一谈。

“来的真是居委会搞普查的?”

“是啊,是胖子张大妈,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觉得挺奇怪的。以前她都是从院子那边进来,她今天怎么会想到敲后边这扇门了?”

“会不会──你白天也从这边进出过?”

“绝对不会,我不会这么粗心的。”

“也许──有朋友来你这里玩,知道这扇门已经通了?”

“也不可能,他们来的时间都很短,除了客厅没去过其它房间,连厕所都没上过。”

“莫非……”姜夏没把话说完,师母已经领会了,“我也这么想。”那一夜,这个疑团忽忽悠悠地穿过了两人的梦境。师母睡得不沉,天刚泛白就起床了。她做好早饭,吃了自己的那份,把姜夏那份放进保温棉包里。姜夏大约要到十点左右才起床,他不能离开得太早,早操和上班的高峰时间很容易被楼栋里的人撞见。师母依旧去和睡着的姜夏道别,她心里涌着疑虑,上前吻了他的额头。随后她拿起笔,煞费苦心地坐下来。她怎么也找不到信纸,抬手撕了一张日历。为了把字写得好辨认,她一笔一划,几乎把纸写捅了。这张纸条至关重要,以后那些意想不到的变故都由它引起。她把纸条轻轻压在保温棉包外沿,门风吹来,它就吱吱啦啦地颤动起来。外面天空放晴,钻出黑洞洞的房间后,她感到心里一阵亮堂。从外面看,这套公寓的确符合偷情者的要求,所有窗户都被窗帘封死了。

白天他总有不少公事缠身,勉强能过。夜幕四合,他就感到寂寞难耐。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融入集体生活了。数学教授带着喜欢穿条纹服的胖老婆,搬进了隔河相望的那片旧民居里。他俩宁愿自己花钱租房子,大概是受不了这栋单身楼里的单身汉们。自从他出过钻女厕所的风头后,数学教授变成了一位循规蹈矩的人。有时他双手插兜,手臂上吊着老婆的粗胳膊,在露天菜场撞见这伙人都像不认识似的。嘿,这家伙太傲慢了!姜夏倒不认为他有什么不对,在单身楼里呆得过长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滋生痞性。一句话,他老婆看不惯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他不过想在老婆面前证明自己清白而已。

姜夏没事就欣赏留在他身上的香水味,他的脖子、衣领上都隐隐残留了一圈。他和数学教授一样,愈加不能忍受其他单身汉,甚至一句痞话都不想讲。如果硬被拉去吃饭,他就坐下来沉默不语。他的脸阴沉着,又有点苍黄,并不希望被这帮痞性十足的家伙理解,以前那种善气迎人的面孔不见了。

师母写的那张纸条,像是迂回婉转的遁词,他既熟悉又陌生,心里实在没底。明知写了什么,偏不放心,又一遍遍掏出纸条来看,“以后接到寻呼再到我这里!”……怎么?她要暂时回避他?姜夏的鼻孔因为担忧张大了,师母在深圳的反悔他还记忆犹新。过了一周,姜夏真的接到寻呼,又去了师母家里。做完事,师母敛起了脸上甜甜的笑,吱吱唔唔地提出,他不能再在这里过夜了。姜夏过去从不向女人哀求的,这回他竟然唠唠叨叨地提出,还是让他在这里过一夜吧。他迟迟不肯穿衣服,露着略嫌消瘦的胸脯。荧光灯下,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可怜。他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要求为什么遭到忽视?师母已经筋疲力尽,想去冲把澡,冲掉留在她身上的异物、汗味。她不耐烦的样子来得这么突然,让他猝不及防。本来他做得比预定的时间要长,她理应高兴才对。师母点上一支女士香烟,仰着头,好像在用烟雾洗浴似的。瞧啊,她那有点苍黄的短发毫不柔顺,虽然香气浓烈,但像一把钢针在刺他。

“你在这里过夜,会把两个人都毁掉的。”

他捉摸不透师母的真实想法。她背靠着五斗柜,看着他那张发蔫的脸,表情又突然和善起来。她上前用手搂着他的肩,哄孩子一样,把他哄出了大门。他没敢在门口多停留,紧张地遁入楼外的黑暗中。顿时,一种凄凉孤寂袭上心头。师母说话的样子,不耐烦捋头发的动作,甚至那半截猛吸时咝咝发响的香烟,一直堵在他的胸口,堵得他心神不宁。他像一颗尘埃,随风飘来荡去,对这件事情思前想后。回到宿舍,楼道里的灯已经灭了,他摸黑打开门,感到脊背阵阵发冷,好像他们的感情已经破裂了。

他怕师母在撒谎,心态有点失常,脑子里开始充满了各种幻想。他感到师母不像过去,对他细心又体贴,就算他们维持住性关系,他也觉得没什么快乐可言。白天,他想师母想得轻些,到了漫漫长夜,时光就变得格外可怕。他后悔两人没有立下神圣的誓言,他发现两人有没有情感,其实比性本身更加重要。从那天起,他对两人的关系有所领悟,不觉得做完爱就万事大吉。他感到运气已大不如从前,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她的冷酷那么赫人,那么突如其来,师母是否想疏远他,成了他的心病。他脑子里几乎印着一幅纵横交错的地图,大概他做好了准备,想整夜去那些交叉小径的路口游荡,监视她那栋房子的所有入口。他设想过,如果路灯把他暴露给了窗帘后面的师母,她会视而不见吗?当然看到来人,他还是会跌跌撞撞地钻回林子中。他之所以老鼠般地逃窜,不让想让师母放心而已。

为了能多见到老美人,他真的开始行动了。每天清晨,师母骑着金鸟助力车上班,风头十足地沿着学院大道行驶。大道从南到北横贯校园,长约一公里,两边长着一些罕见的热带橡树林。天刚蒙蒙亮,姜夏就起床了。表面上他彬彬有礼,和早起的人打着招呼,打听他们的活动安排,其实他无心加入晨操队伍。他在露水蒸腾的清晨到处晃悠,弄得衣服都有些湿冷,但哪儿的景致都不能令他满意。师母胖了?瘦了?对他抱什么想法?这是他每天都想知道的。他有意在学院大道上骑了个来回,弄清了单程花的时间。出发前,他像惹上了麻烦似的坐立不安,屋里的寂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幸好,他懂得古典乐有降服情绪的作用,他起身放了一首巴赫的曲子。他感到最棘手的是见到师母该说些什么,众目睽睽下,除了连篇累牍的废话,他又能说些什么新鲜的内容呢?他发现,他丰富的才干其实只隐藏在嫉妒和怀疑中,真见了师母,他反倒一愁莫展。他把衣服穿戴整齐,脖子上煞有介事地打了一条格子领带,没了平时做实验时的邋遢样。他出门的时间过早,骑了个来回还是没碰见师母。几次下来,他摸准了师母上班的规律。他把车停在大道最北端,看见南边有了黑压压的排浪似的人头,便骑车迎上去。上班的自行车车流,的确阵势吓人,他反道行驶,显得与众不同。师母通常穿颜色鲜明的套装,脚蹬白色高跟鞋,在穿深色衣服的人群中格外扎眼。姜夏鼓足勇气上前打招呼的时候不多,更多时候,他稍一犹豫,师母跟着车流与他擦肩而过。有时,师母骑过去了好半天,他才缓过劲来。也许太紧张,师母的模样他根本没有看清楚。

那些日子,他的这个癖好让师母烦恼不已。每次他都几乎冲到她跟前,用手碰到她的袖子,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他希望这种奇怪的见面方式,能解开他心中的结。师母害怕走露风声,她不想重蹈过去的复辙,愈加显得规矩、矜持,这些恰恰是姜夏不愿看到的。后来,他们晚上又见了几次面,师母劝他早上别再干那种愚蠢的事了。师母说话时,他的喉结上下移动,虽然没辩护一句,但显然不太能接受。他不相信,骑车与师母打个不到十来秒的照面,会对师母有什么影响。相反,在他们勾搭成奸前,师母当众见到他,倒像冬天晒太阳似的满脸喜气,那种暖烘烘的气氛姜夏老远就能感受到。他发现,他俩见面除了干,能谈的话越来越少。他试着唠唠叨叨,但收效甚微。他的话师母认为太抽象,师母最拿手的话题是服饰,她请他发表看法,比如纽扣的款式,布料的搭配等,他几乎一窍不通。有时她干脆告诉他有多少首饰,它们是怎么得来的,她谈起首饰的价格,脸上眉飞色舞,他除了嘿嘿嘿地笑,对谈首饰插不上一句话。师母见他心不在焉,说一会也没兴致了。于是屋里弥散着各种气氛,似乎什么都有。有猜疑,有恐惧,有厌倦,有不适,当然也有快乐等等。时间不早了,他又得踏上回去的小路。他看上去那么沉着,似乎心里那么平衡,不给师母留下一点泄气的印象。只要他隐身到夜色中,快步前行,不祥之兆就抓住了他。刚才还撑着他表情的镇定,骤然消失。在领教过又粗暴又美妙的性爱后,师母那深不见底的欲望开始令他不安。师母不像他,会主动给她搓背,涂洗肤液,待她冲洗完毕,再帮她搽上润肤膏,细腻之处映现出他的爱心。轮到他冲澡时,师母却叼着一根女士香烟走开了,她懒洋洋地看着电视,不会想到帮他搓背什么的。他们之间并非心有灵犀,仿佛感情是他单方杜撰出来的造物,或者至多也是孱弱的。

师母的母亲病危,她拎着黑皮包钻进雨幕中,去了外省老家。据说她母亲的病是被盖房子的事闹腾的。心脏病。哦,漂亮的女人总是得心脏病。也许成天围着她的那些男性都很差劲,看不出她脸上的红润那么虚假,像染了色似的。姜夏后来听师母说,她母亲抱怨,现在的后生做事太不成体统,姜夏不知道,这话是否是师母拐弯抹角用来说他的?

最近小杨来姜夏这里闹了几次,他们以前定下的婚约到现在姜夏还没有履行,小杨想弄清姜夏到底怎么想。姜夏除了内心那些难以启齿的黑暗,其实没有想法。小杨做爱的功夫没法跟师母比,她发出的声音哪是受折磨的快乐呀,纯属模仿或巧合。只有她哭哭涕涕寻死耍泼时,那浑浊的泪珠才旁证了她哭声的纯正,含着一种让姜夏俯首投降的震撼力,不然她准会把自己的第二个指头咬破,直到姜夏再次答应她。小杨算是大发慈悲,允许他再次讨论婚事。小杨同意把婚期再推迟一年,反正她摸准了,她没日没夜的抽泣是克敌制胜的大武器。姜夏实在没辙,就算他临赴刑场,还得装着有好胃口。

师母的老家到处都在翻修路面,车在上面行驶不仅颠簸,弄得她想四处转悠的兴致全没了。母亲病情稳定后,她跑到山里转悠了一天。那条通往山腰村庄的石路,可不像镇上的公路那么肮脏、令人烦躁。这里风光宜人,已经僻作了旅游地。兴致高昂的外地人,或在山脚下的河中乘筏摇桨,或沿着石阶往阴湿闪亮的大岩石上攀爬。她发现,山里的一切既熟悉又新鲜,她的热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无需像对姜夏那样还得掂量一番。她有一阵子没和姜夏通电话了。那天她从山上买回了一堆竹制品,晚上她把它们摆在娘家厢房的八仙桌上,坐下来给姜夏写信。她不时望着没漆的新房梁,觉得木梁上的不少褐色圆疤,像是姜夏无所不在的眼睛。她尽量让信中的每个字透着诚恳,她下决心要改变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无论从任何角度考虑,他们都不合适恋爱,或者说他们一恋爱,关系就弄得挺憋脚。她觉得性爱就是性爱,没什么好拔高的,非要说他们是恋爱,她反倒感到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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