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水特别多，我们这个如饥似渴的北方小城在雨水的冲刷下，万物峥嵘，欣欣向荣。
雨水不断打在玻璃窗上。方局长依然昏迷着，他的昏迷顽强不屈，似乎在和死神较劲。“大夫一周前就说他不行了，可是他还活着，他的生命力真顽强！”方局长的妻子说着，不停地流着眼泪，像打在窗户上的雨水。
准确地说，方局长应称为“原方局长”，已经退休多年。方局长曾经是我们科长的科长，对我们科长有知遇之恩。科长提起方局长的当年就会唏嘘不已，说曾经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转眼之间，就老迈衰弱如此。他带着我们探望他的老上级，尽管他的老上级十次有八次是在昏迷状态。
方局长身上插满了管子，这些管子说明了他各个器官已经不能独立自主地工作了，可是，他的思维还是清楚的，这从他清醒之后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清醒的时间不是很长，每当他清醒的时候，妻子就抓紧时间向他汇报谁谁谁来探望过他，他轻轻点头，并不说话，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失望。更多的时候，他的眼光缓缓扫过病房摆放的绚丽鲜花，定格在窗外的大雨里。听着方局长的妻子述说，科长动情地说：“方局长喜欢天浴，年轻的时候，每逢下大雨，他总是带着我们冲进大雨中，扯开嗓门对着天空吼叫。我想，他现在多么想再冲进大雨里，闻闻雨水的味道，倾听大雨的声音，尽情享受大雨带给他的快乐啊。”
可能是科长与方局长妻子的说话惊醒了方局长，他竟然醒了过来，两腮浮现出病态的红晕。
妻子说：“老方啊，刚才李局长来看你了，那是他送来的鲜花。”
方局长的眼光在李局长送来的鲜花前略作停留，亮了一下，旋即又闪现出一丝不满足。他的眼睛从我们身上掠过，对守在身边的科长说：“小郑啊，你来就来了。这些孩子们有他们的世界，就不要再让他们来了，啊。”白洁说：“方局，我们愿意陪您，您是我们尊敬的领导，也是我们尊敬的长辈。”我说：“小白说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
方局长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吃力，他眼光转向窗外，幽幽地看着倾泻而下的大雨愣神。
科长说：“老领导，您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方局长轻轻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踩着一片洁白的云朵在天空飘荡，头顶晴空万里，脚下却大雨如注，白茫茫的一片。你们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在大雨中呼喊。我想下去和你们在一起天浴，脚轻飘飘，怎么也下不去，我大声叫你，你不理我。”
科长说：“等您病好了，我们还淋天浴，呼吸新鲜空气。”
方局长困难地摇摇头说：“你甭安慰我了……我的人生旅程该结束了。唉，人啊……怎么说老……就老了，说死……就要死了呐。”
小林说：“方局长，您千万别这么说。大夫说了，您的生命力很顽强，您的生命旅程还长着呢。”
方局长理解地看了小林一眼，没有说话。
科长说：“老领导，您还有什么想办的事儿，跟我说，我去办。”他转过脸，一道亮光闪过。
方局长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满脸疲惫之色。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迷了过去。
第二天下午，我和科长赶到医院，方局长妻子说：“老方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可是总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大夫说他好像在等谁，问他，他只摇头，不说话。”
雨停了，一缕斜阳射进来，照在方局长憔悴不堪的脸上，像一张画废了揉成一团又展开的铅笔画儿，令人心痛。
市委书记带着市长等一干人来了，带了一大堆慰问品，还有一个硕大无朋的花篮。方局长的妻子趴在他的耳边说：“市委书记来看你了。”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方局长忽然睁开眼睛，使劲伸出枯瘦的手，市委书记上前握住他的手，亲切地说：“老方，安心养病吧，市委、市政府没有忘记您。”
方局长大张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脸涨得通红，豆大的泪珠渗进他眼角深深的皱纹里。
当天晚上，方局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走得很坦然，很满足。我的心里很酸楚。
雨又下起来了，烟朦胧，水朦胧，白茫茫的，把我们这座城市变成了一片汪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