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到我们局搞调研，调研结束后，书记在总结会上说：“过去我们常说，干部和群众是鱼水关系。可是，请同志们扪心自问，现在还是鱼水关系吗？依我看，是油水关系，我们就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我们这些做领导的，每天忙于事务性的工作，下基层少了，与广大群众见面少了。我想问问诸位，你们多长时间没有乘过公交车了？自己到菜市场买过菜吗？知道农民工的生存状态吗？因此啊，我建议，与其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今天我们就出去走走，逛逛，也算是一次深入群众了解民情吧。”
李局长说：“书记的话语重心长，如雷贯耳，发人深思。可是，书记您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主宰，您上街去，肯定会被市民认出来，有人就会拦住您，找您反映情况，如果遇到访民，您对他提出的问题解决也不是，不解决也不是，影响您在群众中的崇高形象。更严重的是，街上鱼龙混杂，您的安全难以得到保障啊。”
咱们局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我们这座城市的市报、电视台，几乎每天的头条新闻都是书记的，他已经成了透明人，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书记说：“我是共产党的书记，共产党的书记害怕与群众近距离接触，还是共产党的书记吗？”
书记说得如此义正词严，大家不好再劝。
“红版图”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大无畏精神站出来，说：“书记，要不这样吧，我给公安局打个招呼，派几位便衣警察保护您。”
书记挥挥手说：“你们啊，不要庸人自扰了，我就不相信群众会对我的安全构成威胁。要真是那样的话，我也该滚下台了。”
李局长以舍我其谁的姿态说：“我陪您？”
书记说：“你？算了吧。老阎，还有你，张章，”他指了指我，“愿不愿意陪我？”
我们自然不敢说不愿意。
我们一行三人在阳光明媚的街道上行走，并没有人认出书记。迎面走过来一位中年妇女，书记微笑着，主动伸出手，亲切地说：“你好啊，逛街呢？”中年妇女惊愕地看了书记一眼，说：“你认识我吗？”“红版图”惊讶地说：“你没认出来，这是咱们的市委书记啊。”中年妇女冷漠地说：“没认出来。”头也不回地自顾自走了。
书记看着中年妇女的背影，轻轻摇摇头。
我们上了一辆公交车，正是高峰期，挤挤挨挨的。书记不小心踩了一位年轻人一脚，年轻人豹眼圆睁，破口骂道：“你他妈的眼瞎了！”书记很有涵养地说：“年轻人，出口伤人不好哦。”年轻人说：“我就出口伤人了？咋的！你他妈踩了我还有理了？”“红版图”大声呵斥道：“放肆！睁大你的眼睛瞧瞧，这是我们的市委书记！”书记很有风度地说：“书记也是人民的一员嘛。”年轻人立即换了一张笑脸，说：“书记啊，失敬失敬。”倏然脸色一变：“熊样吧，哄谁呢？书记高级轿车不坐，挤公交？”我说：“他真是市委书记，体验民情呢。”年轻人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狠狠推了我一把，说：“给老子滚一边去。少给老子拉大旗做虎皮！也不撒泡尿照照，哪点像书记。”我一下被推到身后一个女人怀里，女人发出一声尖叫。我浑身的血一下涌上脑门，冲上去要和他动手，年轻人岿然不动，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笑着，轻蔑地看着我。书记拉住我，制止了我的冲动。这小伙子五大三粗的，真动起手来，无异于以卵击石。一车人看着我们争吵，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只当我们无形。
两站后我们下车了。“红版图”愤愤地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没素质。”我说：“就是，跟吃了枪药似的。”书记没有说话，脸色很凝重。
街上走了一会儿，书记的脸色渐渐恢复平静，领导式的笑容又爬到他的脸上。人家终究是做领导的，能在最短的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不服还真不行。
我们来到“春蕾”菜市场，这个菜市场是书记的政绩工程之一，是我们这座城市最大的现代化菜市场。“春蕾”这个名字就是书记起的，也是他亲笔写的，他的得意之笔。
走到一家菜摊前，卖菜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女人，笑容可掬地迎上来问：“老板，买点什么？”书记说：“你好，你在这里卖菜多长时间了，生意好做吗？”卖菜大嫂不耐烦地说：“你买就买，不买就走开，问这些干啥？”“红版图”说：“大嫂，他是咱们市委书记，搞调研呢。”卖菜大嫂白了“红版图”一眼，说：“看你满脸褶子，还喊俺大嫂！你们调研到别处调去，别在这儿影响俺做生意。”其实，这个时候买菜的人很少，影响不了什么生意。我说：“大嫂，书记是体验民情的，有什么难处可以给他说说，看能不能帮你解决。”卖菜大嫂说：“真的？”书记庄重地点点头。卖菜大嫂说：“那好，买我几斤菜吧。”书记很失望，扭头对“红版图”说：“老阎，买两斤西红柿吧。”卖菜大嫂利索地称好西红柿，“红版图”递给她十元钱，她找回八元。“红版图”随手将八元钱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卖菜大嫂满脸惊诧之色，羡慕地说：“老板，您真有钱！”“红版图”醒过神来，又把西红柿扔了进去。看着两手都空了，急忙俯下身去翻垃圾桶……
书记也忍不住笑了，说：“老阎啊，算了，别丢人现眼了。”“红版图”直起腰，看着两只脏兮兮的手，傻傻地笑着。一旁的菜贩子们“轰”地一声笑翻了。我们再待下去显然是自找没趣，便匆匆离开了。背后听卖菜大嫂说：“现在的骗子真多，就这傻样儿，还敢冒充市委书记……”
我们来到一个建筑工地。“红版图”说：“书记，您等等，我去把他们经理叫来。”书记说：“叫经理还叫深入群众吗？随便找个民工聊聊。”正好，一个汉子推着一车砖过来了。书记迎上去，笑着说：“小伙子，歇歇，咱们聊聊。”汉子瞪了书记一眼，说：“说得轻松，聊聊，谁给工钱！”“红版图”掏出一百元大票递上，说：“可以了吧。”汉子立刻眉开眼笑，说：“可以，可以，太可以了！”他把砖卸下，带我们来到一个僻静处，说：“聊什么？”书记说：“你老家在哪里？”汉子说：“河南。”书记问：“活累吗？”汉子鼓着眼睛说：“废话！不累咋能挣到钱！”书记到底是书记，很大度，没在意汉子的态度，接着问：“老板有没有拖欠工钱？”汉子立刻警惕起来，说：“你问这做啥？”我说：“明告诉你吧，这是咱市委书记，微服私访呢。如果老板拖欠你的工钱，我们负责给你讨。”汉子慌乱地说：“没有，没有，老板对俺可好呢，从不拖欠工钱。”从他的表情看，明显是在说谎。“红版图”说：“小伙子，别怕，照实说，我们给你做主。”忽然听见有人高喊：“小孙，你小子死到哪儿去了？”随之，一个长相凶巴巴的汉子出现了。汉子站起来说：“俺走了。工地等砖呢。”他走到凶巴巴的汉子跟前，指着我们说：“他们骗俺说那个人是市委书记，问俺有没有拖欠工钱，俺啥都没跟他们说。”凶巴巴的汉子拍着他的肩膀说：“做得对，现在的骗子多，是要防着点！”他俩明显不避讳我们，说的话一字不漏全部灌进我们的耳朵。
书记深深叹口气，说：“回去！”
天色渐渐晚了，走到大街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对着书记笑。书记挺纳闷，喃喃自语道，这个女人我认识吗？正疑惑间，女人已经来到我们身边，小声嘀咕说：“三位老板，要小姐吗？我们这里新进了几个，包你们满意。”书记虎着脸，训斥道：“你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女人说：“装什么正经啊。你这种人俺见的多了。如果是你一个人，早就跟俺走了！”说完，不再理我们，又迎上一个人拉生意。
书记终于不再平静了，愤怒地说：“乱弹琴，真是乱弹琴！”
我没听明白，书记是说那个女人乱弹琴呢，还是说他治下的这个城市乱弹琴，或者说今天的调研是乱弹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