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科的老周特别爱串办公室,为此没少挨他们科长的训。可人家老周脾气忒好,你训你的,我照串不误,时间久了,他们科长也没脾气了,反正是快退休的人了,你能奈他何!
老周是个老机关了,年近六旬,当了一辈子大头兵,什么也没混上。机关混个一官半职非常重要,除了潜在的利益不说,就是工资,也比无职无权的高出一大截。老周对自己的处境很不满意,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说起来,老周是个很不错的老头儿,对人很和气,甚至是谦恭。他顶着一个亮晶晶的脑袋,顶部寸草不生,四周长着月牙形茅草,愈加显得颓废。小林曾经建议他,像人家葛优似的,干脆剃个秃瓢得了,也省得引起同志们心理恐慌。看到他荒芜的脑袋,容易引起赤地千里、哀鸿遍野的联想。
老周笑笑说,还是让它保持自然风貌吧,没有我的荒山秃岭,怎么能显出你们的秀丽山川呢。
同事们戏称他“地方支援中央”。还有同事说他“聪明绝顶”。不管大家如何戏谑,老周都能坦然面对,一笑了之。老周的烟瘾特别大,牙齿熏得焦黄。烟瘾大,还经常忘记“带烟”,于是,就顺理成章地串办公室“借烟”。他“借烟”不是整盒整条地借,而是只“借”一支。烟酒不分家,这一“借”,也就随之灰飞烟灭了。时间久了,便有人捉弄他,只要他一进人家的办公室,就会有人说,老周,又借烟呢?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老周不以为然地说,会还的,零借整还。有人本来还有烟,故意把烟放进抽屉里,桌上摆个空烟盒,拿给老周看,说,老周,真不巧,刚抽完!老周明知道人家在忽悠他,也不好说什么,讪讪离开。
相形之下,我们科的氛围就宽松得多,大度得多。我们科抽烟的人不多,就小林和小水两人,也是偶尔为之。老周一进我们办公室,他们就会主动奉献一支烟,老周接过,拿着烟缸,踱到阳台上抽。科长说,就在这儿抽吧。老周说,我要为下一代负责啊。他说的“下一代”,专指白洁。有时候小林开玩笑说,老周,又来“借”烟啊。老周拍拍自己的秃脑门尴尬地说,是哩。你看看我这记性,人老了,忘性比记性好哦。
科长批评小林说,不要再讽刺人家老周了,他绝对不是因为吝啬才“借烟”的。他其实心里很苦闷的,眼看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他就是借机会到各科室走一走,和大伙儿聊聊天,排解心中的郁闷。通过“借烟”,还能增进友谊,了解更多的信息。你们想想,平时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老周不是都在鼎力相助吗。
科长专门买了一条烟给小林,说我不抽烟,给老周敬烟不太自然,放你这儿给他抽。小林有些难为情,说科长,这多不合适。科长瞪他一眼说,我知道你的财政情况,就甭跟我假惺惺了。
“抽”惯的嘴,跑惯的腿,因为我们的大度,老周到我们办公室串门子的积极性越来越高,我们也像迎接贵宾一样接待他,给他敬烟,奉上好茶。老周抽完烟,捧起斟好的茶水,和我们天南海北神聊一通,然后满意离去。
忽然有一天,老周神情很阴郁。小林敬上一支烟后关切地问,老周,怎么啦,晚上让老婆踹到床下了?老周这次没去阳台,缓缓吐出一口烟说,唉,昨天在医院做了体检,大夫说我肺部有块阴影。并说绝不能再抽烟了,说再抽就是饮鸩止渴。小水从关心老周身体的角度说,老周啊,我看你还是听大夫的话,把烟戒了吧。白洁从经济的角度说,是啊,抽烟百害而无一利,省下烟钱,干些什么不好呢?我从更高的层次劝解说,是啊,老周,抽烟得肺癌的几率,要高出不抽烟的人好几倍呢。你能忍心自己的生命,随着袅袅的烟雾而消失吗?
老周打破了自己只“借”一支烟的法则,伸手从小林的烟盒里又取出一支,点燃,把自己罩在浓浓的烟雾中。我们再看老周,已然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了。等到烟开雾散,老周摸着头顶的不毛之地,英勇无畏地说,我老周,一辈子就这么点儿嗜好,让我戒烟,那是万万不能。生命不息,抽烟不止!
科长说话了,老周,想抽就抽吧,以后,还到我们办公室来,我们欢迎你来吞云吐雾,没有你制造的烟雾,我们还怪不习惯呢。
老周紧紧握着科长的手说,知我者,郑科长也。
老周离去后,我们埋怨科长说,您这不是为老周好,而是在害他!科长长叹一口气说,你们不懂啊。老周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郁郁不得志,他是在靠烟来麻痹自己,求得心灵上暂时的宽慰。抽烟对他来说,已不仅仅是嗜好,而是生活中唯一的享受,如果连这唯一的享受也被剥夺了,他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呢。
我们感到心里很压抑,什么也没说。过后,老周来了,我们照样敬烟献茶,谁也不提他肺部有阴影这档子事儿。
不久,老周退休手续正式办下来了,后勤科为他召开了欢送会。散会之后,我们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老周哼着很老的《革命者永远是年轻》走进来,他的脸色很正常,没看出有多少沮丧。像首长接见一样,逐个与我们握手。小林取出香烟说,老周,来一支。老周摆摆手,从提包里取出四条烟,送给小林和小水每人两条,两人拒绝不收。老周说,收下吧,其他科室我都送过了。我说过,我是零借整还的,你们不能让我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吧。科长说,既然给你们,就收下吧,老周这是在告别演出呢。
老周的眼圈突然红了,扭过脸揉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嗨,这话咋说的,屋子里怎么还能迷了眼呢?
老周退休后,就不到机关来了。刚开始,我们还有些不习惯,时间长了,也就淡然了。很久以后的一天,科长忽然提起老周说,也不知道老周怎么样了,他肺部那块阴影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