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坐的时间长了,人特别容易疲惫。
小水说,办公室是最禁锢人心灵的地方,它压抑了你的个性,没有浪漫,没有诗意。我真的很羡慕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它是自由的,浪漫的。
白洁说,那你去做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好了,去呼吸自由的空气,去大声呐喊。
小林说,小水说出了办公室的通病。卡夫卡说过,“表面上我在办公室里令人满意地尽到了职责,不过并非我分内的职责。”他还说,“如果我晚上写了什么好东西的话,第二天在办公室就会忧心如焚,完成不了任何事情。”在别人看来,做公务员是很惬意的事情,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可是,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的孤独和寂寞、焦虑和痛苦呢?
我说,你们别把自己整得跟哲学家似的,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吧,还有多少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科长说,我听出来了,小水和小林在用这种方式给我提意见呢。小水和小林急忙申辩说,没有,绝对没……科长举手制止了他们,继续说,我觉得,张章的话很有道理,这样吧,最近也没有什么当紧事儿,你们就去深入社会,对你们感兴趣的话题进行调研。交一篇调研报告上来,报告做得好,可以推荐给市委市政府,为领导决策提供一些参考。
我们为科长的英明决策而欢呼。同时,为科长一直是科长而愤愤不平。
经过认真磋商,我们决定调研街头小商小贩的生存状态。
已近仲秋,南方可能还穿着短袖衬衣呢,我们这里已经朔风四起、树叶飘零了。就在我们上班的路上,流动着一些小商小贩们。街头行人寥寥,小商贩们向行人兜售水果。我们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皮肤很粗糙,背上背着孩子,脚下放只篮子,篮子里是北方很少见的荔枝,显然是从别的商贩手里贩来的。她背上的孩子小脸冻得通红,看见路人走过就笑。中年妇女小声叫卖,荔枝,新鲜的,广州空运来的。
忽然,街上一阵骚动,有人喊,城管来了!商贩们立即作鸟兽散,动作娴熟而利落。她背着孩子,慢了一步,被城管撵上,飞起一脚,踢翻了她手里的篮子,鲜红的荔枝散落一地。城管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皮鞋从荔枝上匆匆碾过,接着去追赶其他人。她一下匍匐在地,捡拾散落的荔枝,眼泪不住地流淌着。
荔枝四处散落开来,她跪在地上捡着,背上的孩子不哭也不闹,一道亮晶晶的涎水飞流直下,落进她的脖子里。有路人经过,漫不经心地踩在荔枝上,荔枝汁液喷出,像鲜红的血液。
篮子里的荔枝充其量也就十公斤,加上破损和其他损失,挣到手的钱是微乎其微的。今天看起来血本无归了。
白洁蹲在地上,帮助那位中年妇女捡荔枝。中年妇女感激地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小林和小水也想上去帮助捡,我说算了,我们就从她开始调查,先别让她认出我们来,以后慢慢接近,看看能不能挖掘些新东西出来。荔枝捡完了,中年妇女捧出一捧要送给白洁,白洁摆摆手拒绝了。
小水说,你可以少接受几个,不要拒绝别人的好意。白洁说,我不忍心。声音有些哽咽。
连着观察了三天,中年妇女风雨无阻地出现在摊位前,我们注意到,她每天只卖一篮,卖完就收摊。白洁走近她,买了她一斤荔枝,她已经认不出白洁了。白洁用手摸着她背上孩子的脸蛋说,真可爱。她幽幽叹口气说,可爱个啥哟,讨债鬼哦。
小林凑上来说,大嫂,我们可以和你谈谈吗?
她立即警惕起来,紧张地说,谈什么?我可没啥好说的。我小本经营,挣不了几个钱的。
我说,您别误会,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的生活情况,没有其他意思。
她不安地说,我明天不来了,肯定不来了!她可能属于无证经营一类,与城管员打游击,以为我们采访她,就是为了打击她。
小水说,大嫂,你别紧张,我们绝对不想打扰你做生意,就是想做个调研。
她可能不明白“调研”是什么意思,急忙收拾东西,做离开状。
这时凑过来几个买东西的人,七嘴八舌地说,你们这些记者,纯属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就会拿小老百姓开刀。人家凭辛苦挣几个小钱你们倒盯上了,对那些贪官污吏咋就不敢曝光呢?
白洁争辩说,我们不是记者,是公务员,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他们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围观的人横扫一大片地说,公务员?公务员有几个好东西!还有人说,这还用了解吗,都在眼皮子底下摆着呢。现在这些当官儿的,眼窝子都瞎了。
中年妇女听说我们是公务员,愈加惊恐不安起来。我明白她已是惊弓之鸟,再说什么也无用,加之围观的人不明就里,火上浇油,继续待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便摆摆手说,行了,今天就这样吧,撤。
临走前,小林说了画蛇添足的一句话,大嫂,你别担心,明天我们会再来。
我埋怨小林说,得,你的这句话,大嫂会误解成威胁,明天她不会再出现了。
果然,不但那位大嫂没有出现,其他小商小贩也不见了,可能流动到其他地方打游击去了吧?
我们为自己的做法懊悔不已。
由我执笔写了一篇调查报告,标题是《流动商贩生存状况调查》。科长认真看完报告,在手里掂量着说,你们注意到了已经被边缘化的群体,很好。像这些群体还有很多,比如民工群体、拾荒群体、乞讨群体等等,他们生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他们生活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这个社会如果继续漠视他们,就有可能造成社会的不稳定。弱势群体在一定的时候,一定的条件下,会转化成强势的。人活着就要吃饭,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你们说,我是不是杞人忧天了?
我以少有的严肃说,科长,您绝对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忧国忧民,良苦用心,我们非常理解。可是,说到底,这不是我们能解决得了的,还是把属于上帝的交给上帝,把属于恺撒的归还恺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