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浮生半日闲。我忙里偷闲地写一部新构思的题为《有病乱投医》的中篇,为我笔下的人物如醉如痴,就在我完全进入状态之际,忽然有吱吱啦啦的噪音在耳边响起,扭头寻找噪音来源,发现小林捂着腮帮子痛苦地呻吟。我愤怒地说,林子,叫唤什么呢,钱包被盗了,还是女友被撬了!小林乌拉乌拉说着什么。我没理他,继续写作。噪音愈加刺耳,颇有“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气势。看来,今天我的写作计划是泡汤了,我关闭电脑,深情款款地走到小林身边,猛地搬开他捂在腮帮子上的手说,干什么呢,鬼哭狼嚎的,还让不让人活了!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清楚地看见,小林的腮帮子凸起一座小山丘。我转而用尽可能温和的口吻问,你这是被谁强暴了?小林龇牙咧嘴含混不清地说,牙……牙疼。这家伙,我问的是过程,他回答的却是结果。我说,牙疼就去看啊,穷叫唤什么!小林乌拉乌拉地说了一句话,好像是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为了弥补我对他粗暴态度的愧疚,我说,行啦,算我倒霉,陪你走一遭吧。
仿佛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冒出许多诊所,我牵着小林,细心地扫了一圈大街,发现了一家牙科诊所。门脸很小,口气很大,名字叫:全球牙得康诊所。还有一句广告语:问天下牙有几许,看神医手段如何?
进入诊所,似乎进入卫生间,不,远不如我们办公大楼的卫生间整洁,是那股味儿颇为相似。诊所坐一位络腮胡子大汉,那把大胡子像茂密的丛林。他脸上绽开微笑,招呼我们说,二位,看牙的吧。我点点头,心里说,不看牙到这里干鸟。之所以想起这句话,是因为我联想到将板斧抡得虎虎生风的黑旋风李逵李大哥。
诊所更像机械修理部,锤、钳、锉、改锥等器具一应俱全。络腮胡子对我们进行了一番仔细打量后,对我说,兄弟,你哪颗牙有毛病?我说,我的牙齿很坚固,嚼铁如泥,是他牙有毛病。络腮胡子转向小林,挪开他捂在腮帮子上的手,出其不意地扭住小林的嘴,把嘴捏成一个“O”型。小林惨叫一声,没了人声。络腮胡子笑了笑说,嗨,小兄弟,这点儿疼都忍受不了,还怎么干大事呢。我忍不住提醒他说,老大,你这是诊所,不是刑房!
络腮胡子没有跟我一般见识,认真观赏了小林的口腔之后,很严肃地问小林,你的牙有什么毛病?小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我代替他说,可能是虫牙,也有可能是火牙。络腮胡子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内行呀,兄弟。你不开诊所,抹杀了你这个人啊。我故作谦虚状,哪里,皮毛而已。他接着问,还疼吗?我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络腮胡子赞许地点点头,说得透彻!然后开了张单子,说交钱吧。我问,多少钱?他说,先交300吧。小林没带钱,我颤颤抖抖掏出300元,递到他蒲扇般的大手里。
接过钱,络腮胡子茂盛的胡子忽地奓开,愈发显出黑旋风的风采。他捡起改锥,往小林嘴里填塞黄乎乎的棉球,塞得小林的腮帮子愈加鼓胀起来,整个脸没了人形。在他的治疗过程中,小林一直杀猪般嚎叫不止。我听得心胆俱裂。终于熬到治疗结束,我小心翼翼地问络腮胡子,老大,您杀过猪吧?络腮胡子很大度,不在意我问话的无理,很诚实地回答,猪倒没杀过,给猪瞧过病。不瞒你老弟说,当初俺在乡下给猪看病,再捣蛋的猪,一见到俺就尿!
络腮胡子又拿起锤子和锉刀,准备给小林做进一步的治疗,小林吓得脸色惨白,趴在桌上不起来,浑身筛糠般颤抖,嘴里怪叫。络腮胡子笑笑说,他说什么呢?我翻译说,他说你让他死吧,他宁死也不治了!络腮胡子说,真没劲儿,俺的手段还没真正使出来呢,他就不行了!
扶起柔软的面条儿一样的小林,我对络腮胡子说,结账吧。他趴在桌子上认真写着,计算着,然后递给我一张清单。他写的字像飞驰而过的疾风暴雨,我一个字也没看懂,结尾的阿拉伯数字看得清清楚楚,558.68元。我吓了一跳,说老大,您没算错吧?络腮胡子和颜悦色地说,怎么会错呢?俺是一笔一笔仔细核对过的,就诊费还是优惠价呢。我说,就那些棉球能值这么多钱?络腮胡子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耐心地解释说,俺这里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你知道那些棉球是从哪里来的?进口的!漂洋过海几万里,空运费、税收、人工费用等等,你算算,值不值这些钱?我算不过来,还想争辩几句,小林已经受不了了,对着我叽里呱啦直叫唤,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赶紧给钱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了!我又给了络腮胡子260元,说不用找了。络腮胡子严肃地说,那怎么行?一是一二是二嘛。俺们做大夫的,最重要的就是医德啊。他从抽屉里取出1.32元零钱,很郑重地递到我手里。
络腮胡子很有礼貌地把我们送到门口,亲切地说,欢迎再次光临!小林很清晰地嘀咕了一句,你去死吧!
……
回到办公室,我把看牙的经过告诉了同事们,没想到他们见怪不怪。小水说,你就知足吧,能囫囵个儿回来已经是万幸了。白洁说,这些黑诊所也没人管管?小水说,管?怎么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二天清晨,小林忍受着剧痛,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修改了“全球牙得康”诊所的广告语,只改了三个字,变成“问天下命有几条,看兽医手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