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秘书科王科长近两三天到我们科来的次数明显增多，进来不多言不多语，总是耷拉个脑袋，唉声叹气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小水说：“王科，你已经干上科长了，而且加了正科级的括号，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咱们科长干了快一辈子了还是个科长，咱们张科至今还在副科的位置上雪拥蓝关马不前，林子想当科长把眼睛都想蓝了，至今连个科长的影子都没见着，你还摆这个哭丧脸作甚？向同志们示威是咋的？”
我说：“你想讽刺王科长就讽刺两句，没人拦着你，不要拿我们说事儿。”
小林捂住胸口：“故作痛苦状，哎呀，我的心已经裂成了碎片，谁这么残忍，还要在我的心窝子上捅刀子啊。”
白洁吃吃笑道：“甭那么夸张嘛。把你裂成碎片的心掏出来让我们欣赏一下，看有没有办法帮你补一下。”
小水一手遮住耳朵，做凝神倾听状：“安静，我真的听见了林子心脏碎裂的声音了，像是玻璃被火烤炸的声响，劈里啪啦的。”
科长过来说：“你们这些人，总是唯恐天下不乱。也不问问人家小王有什么心事，怎么去帮帮人家，一个个的戏弄人倒是一把好手。”
小林说：“科长，您可别被这家伙的表面现象所蒙蔽，他心里不定怎么得意呢，故意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刺激我们。”
王科长从兜里掏出一盒“熊猫”香烟，往小林小水嘴里各插了一支，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巧克力塞到白洁手心。这才开口说话：“先把你们的嘴堵住，糟践人也得有个时间有个尺度吧。”
小林抽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阴阳怪气地说：“哟，当官和不当官就是不一样呀，烟的档次立马高了好几个层次哎。嗨，王科，你这是招待烟还是受贿烟？”
王科长恨恨地说：“林晓宇，算你狠。”
小水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说吧，又有什么事儿需要我们帮忙了？”
王科长说：“真是仕途艰险啊，重重陷阱，步步机关。芝麻粒大的一点儿事儿，转眼就变得比西瓜还大。”
科长说：“小王，你发的这些感慨与你的年龄不符哟。说说吧，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儿了。”
听完王科长的叙述，我们才明白他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比喻得也很贴切。就是一件芝麻大的事儿，硬是整得比西瓜还大。
王代科长正式转正当了科长之后，工作积极性空前高涨，总想让领导见识到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就在上个星期五，他在整理文件时，发现局长已经签发过的文件上有一句话说得不是很准确，但是意思还是能看得懂的，属于可改可不改的范畴。王科长认为政府部门发出的文件，应当在逻辑上更严密一些，语义表达上更通畅和准确一些，顺手拿起笔，在那句话上勾勾画画了一番，并对自己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给予了高度评价。办公室主任看到了这份文件，问是谁修改了？王科长很是自豪地说我呀。主任什么也没说，看了他一眼。他以为主任是赞赏他，没怎么在意。后来回忆起来，才悟到主任看他的那一眼很有内容，很有深意。
主任对小王年纪轻轻就当了科长心里很是不平衡，虽然还在他的手下，但是级职上与他平起平坐，这毛头小子，凭啥？及至看到小王当了科长后完全没有了以前的谦卑，更是愤愤不平。本来，这件事情的处理很简单，完全可以内部消化的，或者按照他修改后的底稿打印下发，就那么一句话，领导根本不会在意的，或者就当他的修改纯属吃饱了撑的，还按局长签发过的原稿打印下发。主任没有这样做，而是把这份文件送给局长看，别有用心地说，局长，这是您签发过的文件，王亚明在这上面做了一些修改，请您过目。局长一听勃然大怒，这个王亚明还知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谁给他的权力，竟敢修改我签发过的文件！主任弯下腰，对着局长的耳朵说，这个王亚明，才当了几天科长，眼睛就长到脑瓜顶上去了，“骄傲”二字在他身上表现得尤其突出。我再三给他交代，修改领导看过的材料，一定要征求领导的意见，他就是当做耳边风。局长说，他不是水平高吗？你告诉他，我让贤，请他来当这个局长好了！主任说，局长，您别生气，不值。您指示，该怎么处理？局长冷笑道，怎么处理，他不是水平高吗，喜欢写写画画吗，很好，撤了他科长职务，调到总务科，让他去打扫卫生，我看他能把地扫出花儿来！
主任回去对王科长说，小王啊，局长要他签发过的那份文件，说要再看看，我拿给了他。他看了你修改过的地方，说改得不错呢，还说你是个人才，发现得太晚了。好好干，小伙子，前途无量！
王科长听了主任传达局长的话，心里特兴奋，小脸憋得通红，激动得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剧烈跳动的声音。他不禁为自己果断修改的那句话而得意，颇有“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自负。有的时候，领导的一句话可以让你上天堂，也可以让你下地狱。他认为自己已经是局长的人了，接办公室主任的班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很快，他就从天堂跌到地狱。他发现，这两天办公室的人见了他眼光躲躲闪闪的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平素和他很要好的同事也不再有事没事找他汇报工作了，见他过来绕道走，实在绕不开就低头匆匆而过，他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人家只是用鼻孔哼一声作答。怪哉，这些人是咋啦，吃错药了？就算一个吃错药，总不能个个都吃错药吧。终于在下班的路上，堵住了一个平时很要好的同事，一定要请人家吃饭，同事四顾无人，方才和他进了饭馆，他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人家在背后磨刀霍霍，就要对他进行血淋淋的杀戮了！主任已经和总务科长就他的安排问题交换过几次意见了，因为没有合适岗位才未下文件。
听完王科长如泣如诉的陈述，一时间大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为刚才的冷嘲热讽感到内疚。
小林首先打破沉默说：“你打算怎么办，坐以待毙？”王科长说：“我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就算是只鸡，砍掉脑袋还要蹬几下爪子呐！”
白洁说：“王科，不要说得那么血腥好不好。”
王科长说：“我们就生活在这个血腥的环境里，怎能避开？”
小水说：“你呀，又要遇到一个坎了，这个破科长当得真够累的！你说你，臭显摆个啥，局长已经签发的文件，你还改它作甚？唉，你真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我们只能对你的处境表示最最最真切的同情。”
王科长说：“我就改了一句话，而且那句话的语法的确有错误。”
小林说：“就一句话？改一个字都是大不敬。”
王科长说：“现在再说这些还顶个屁用！我要的是主意，是行动！”
我说：“现在文件还没有下，也不是没有操作空间。不过嘛，还是有点儿小麻烦。”
王科长说：“张科，你有什么办法赶紧说啊，不要卖关子了。”
我说：“王科，你不是不知道，我的高质量的脑细胞是非常非常昂贵的，为了帮你渡过难关，要损失我多少脑细胞哟。”
王科长双手抱拳说：“如果能帮我能度过此劫，我王亚明此生绝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一直没说话的科长插话说：“你可不要出馊主意，偷鸡不成反倒蚀把米。”
我笑着指着自己的脑袋对科长说：“科长，您看看这是什么？脑袋！脑袋里装满了什么？智慧！”
我把王科长拉到一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面授机宜。
王科长依计而行。
一星期过去了，王科长依然是王科长；两个星期过去了，王科长还是王科长。看来，王科长这个位置又稳如泰山了。
小林虚心向我求教，张科，你使用了什么法子，帮助这小子转危为安的？我说，要说也很简单，四个字，以毒攻毒，如此而已。小林说，愿闻其详。我端起茶杯喝水，像刚发现似的：哟，没茶叶了。小林赶紧拿出自己的茶叶，给我沏上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张科，请喝茶。我摆足了架子，小林小水围着我团团转，作出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这事儿说破了很简单，简单的会令政治家们愤怒。我给小林出的计策是，第一，赶紧写份检讨，不要怕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第二，准备一份厚礼，拜访主管我们科的副局长“红版图”（办公室属局长亲自管），由他出山向局长陈说利害，重点是调走了王科长，办公室就缺少了制衡监督机制，主任就可以一手遮天了，说不定会在某种程度上架空局长，即权力底下开小差。局长完全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在上面操控，威恩并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终坐收渔利的除了局长还能是谁？第三，找几个心腹，匿名给局长的邮箱发电子邮件，对王科明贬暗褒，主要说王科对下级太苛刻，把局长的话奉若神明，只要局长一句话，就算是半夜，也得从被窝里给揪起来！秘书们在他手下苦不堪言。对主任明褒暗贬，说人家主任就宽容多了，真正的人性化管理，非常理解年轻人的特点和需求，上班上网、迟到几分钟是常有的事儿，人家主任说了，上网可以锻炼人脑子的灵敏度，捕捉大量的信息，对工作有益，上班迟到几分钟是同志们工作太劳累了，咱们做领导的不理解还有谁理解呢？在他的关爱下，同志们感受到了春天般的温暖。
计策进展得基本顺利。说“基本顺利”，是游说“红版图”时遇到了点阻力。“红版图”说干部任免是局长分管的范围，他插手此事有瓜田李下之嫌，自己也快到退二线的年龄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后来，还是在王科长厚礼的诱惑下，勉为其难地充当了说客。“红版图”游说是主攻，其他两条是策应。就这样，局长终于被拿下。
白洁评价道，好阴险噢。科长说，够损的。小水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个破科长嘛，值得费这个牛劲吗？只有小林表示赞赏，说有创意，严重钦佩！
风平浪静之后，王科长正式请我们赴了一次宴，我在酒宴上喝高了，说了些什么已经毫无印象。小水后来告诉我说，我大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