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届年末，局里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总结。总结看起来是个技术活儿，结构上无非是全年干了哪些工作，取得了哪些成绩，存在哪些不足，如何安排来年的工作等等，表达的内容无非是局里的改革与发展、与时俱进、实践科学发展观、解放思想、真抓实干、实事求是、注重创新、开拓进取、和谐社会等等。但是，如果您真的把做总结当成技术工种，那您对总结就是大不敬了，起码是对总结缺乏认识了。总结对资深笔杆子来说，不仅是门技术，还是门艺术。在总结里，要妙笔生花突出局里改革与发展的新成就，一笔带过存在的问题与不足，大手笔、大胸襟、大气魄地安排来年的工作，至于是不是能够做到，就不是咱们这些公务员操心的事了。总结最最关键的是要有数字作支撑，最典型的用语是，截至某年某月某日，各项经济指标达到多少，比上年增加多少，增长了多少个百分点等。就像咱们李局长说的，一切用数字说话！
我们科就肩负着为局长总结报告提供数字的光荣使命。科长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使命交给了我，语重心长地说：“要认真负责，好好表现，按时完成任务。”认真负责我理解，按时完成任务我也理解，就是中间那句“好好表现”不太理解，核实个数字嘛，需要表现什么？！
各种报表早就报了上来，我所要做的，就是对报表的数字进行核对，有疑问的数字要进一步核实。对数字要进行横向和纵向对比，有比较，才有鉴别嘛。通过比较，我发现了一些问题，比方说吧，据我所知，上年度全市没有大的固定资产投资项目，而固定资产投资增长了23.53%，受经济危机的影响，出口量减少，上报的数字却增长了12.12%。
我为自己认真负责的态度所感动，不免自鸣得意，我真是有一双善于发现问题的眼睛啊！同时也很纳闷，这些问题稍加分析就能发现，并不需要多高的智商和专业知识，为什么那么多关口、那么多人层层把关就发现不了呢？噢，对了，缺少认真负责的态度。想到这些，便生出了些许委屈，像我这样优秀的公务员得不到提拔，那还有谁能得到提拔呢。我想起科长说的“好好表现”的话，潜台词原来在这里呢。
我觉得有必要下到相关单位和部门核实一下。科长说：“去吧，这才是认真负责的态度。”小林却阴阳怪气地说：“张科，你恐怕是要做无用功了，说不定还适得其反呢。”小水说：“你这家伙老是给同志们的积极性泼凉水，我看呐，你就是嫉妒心作怪，人家张科表现好了，就挡住了你向上的阶梯。”小林长叹一口气：“你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洁说：“人家张科没啥不对的，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小林老气横秋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我冷笑道：“走着瞧就走着瞧！”
经过深入相关单位和部门仔细调查核实，数字果然有很大水分，问题在于层层加码。各企业、各有关部门将数字报到了县区政府，县区领导审查后对结果极为不满，GDP居然比上年度减少了（其实，各企业和部门在上报数字时，为了“好看”一些，已经做了“技术处理”），这怎么行呢，年初计划GDP增长目标是8%，如果仅仅是8%，那就说明任务完成的不够好，于是，就变成了12%、20%不等，这些数据上报到我们局，统计出来的GDP增长率就成了15.25%。
调查回来后，我把调查结果向科长做了详尽的汇报，心中油然升腾起巨大的成就感和自豪感，并对各县区数字层层加码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鄙视和愤慨。科长表扬我说：“好，很好，数字一定要真实，否则，贻害无穷。”
小林对我进行了无情的打击，说：“嗨，给你个鸡毛你就当令箭了。数字这个东西，是要为人服务的，你这些所谓真实的数字，是给咱们局、咱们局长脸上抹黑呢，你知道不知道？”
小水说：“林子，你怎么总是危言耸听啊。数字是客观存在，是科学，不容任何的主观臆断，是多少就是多少，怎么能糊弄人呢。”
小林对小水的愚顽不化嗤之以鼻：“说你不成熟你还不服气，上面说要讲政治，你怎么就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呢？”
白洁很是不解地问：“小水哥说得对，数字本来就是一门科学嘛，跟政治挨得上吗？”
小林说：“跟你们说话真费劲。什么叫政治经济学，就是政治和经济连在一起的学问，经济靠什么来体现，不就是数字吗？”
科长笑道：“小林，你可真能瞎掰，你这是偷换概念。人家白洁说的没错，数字本质就是科学，科学的本质就是真实。”
小林心平气和地说：“科长，其实您心里比谁都明白，只不过不愿意污染同志们纯洁的心灵罢了。社会就是一个大染缸，在这个大染缸里生活的人，有谁能够出污泥而不染呢？不错，数字本身是科学，可是实际上，人们早已经把科学变成了艺术，因为只有艺术才可以夸张和虚构。更可笑的是，还有的人把这门科学变成了魔术，随心所欲变化无穷，令你眼花缭乱。您说，这是不是一种客观存在。”
科长自知理亏，但并不服气，争辩说：“存在的不一定就是合理的。”
小林继续乘胜追击：“您说的不对。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起码有其合理存在的土壤和条件。”
科长在小林犀利的攻击下哑口无言。
我对小林的这些说辞并不服气，可是心里不得不承认这厮说的有道理。这些年来，历任局长大人的报告GDP都以高过15%的速度增长，如此推算下来，全市的GDP应该是当前统计数据的若干倍，可是，有谁去追究其真实性呢。我所看到的是，数字成了各级领导表功的工具，向上攀登的阶梯，在这些辉煌的数字里，干部队伍茁壮成长，科级一茬茬升到了县处级，县处级一茬茬升到了厅局级。实际上呢，很多得到提拔的领导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后任并不负责收拾残局，而是重新开辟一番新的事业。陈陈相因，薪火相传，我们的领导对数字情有独钟，形成了习惯，丑陋被虚假的数字粉饰后，变得光彩照人。
“张科，发什么呆呢，把自己整得跟哲学家似的？”小林打断了我的思考。我同时为自己的思考惊出了一身冷汗。
“科长，您说，我该怎么上报？”我在小林游说下动摇了。
科长果断地挥了一下手：“据实上报，不管别人怎么样，我们还是要讲一个实事求是的精神。”
小林忧心忡忡地说：“这些数字报上去，是要受到批评的。”
科长说：“鱼和熊掌不能兼得，顾不得了。在虚假和真实之间，我们选择真实！”
核实结果上报后，果然不出所料，主管我们的副局长“红版图”亲自找我谈话了。
“红版图”满脸堆笑，我很不习惯他的笑，比较起来，他生气的样子更让我心里踏实。
“红版图”亲自给我斟茶，对我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表示肯定，给予了高度评价。我知道，这些前言过后，肯定会出现“但是”的转折句。果然不出所料，“红版图”的“但是”出现了。他说“虽然你在这次核对数字上是尽心尽力的，做了很多工作，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啊。”
我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核对的数字是经得住审查的。”
“红版图”循循善诱地说：“这我相信，不过嘛”他又一次使用了转折句，“你想想，这些数据会给领导的工作造成多大被动，它影响的不仅仅是我们一个局，还影响了全市甚至全省的形象。”
我说：“怎么会呢？我倒觉得，我们上报的数字是真实的，对上级领导的决策就会提供最有效的帮助，不仅不会影响局里的形象，反而会对咱们局的形象有所提升。”
“红版图”轻轻摇摇头：“不那么简单吧？你横向看看，其他市局的数字都在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们却是负增长，能交代过去吗？”他的话与小林如出一辙，“这不仅是个数据问题，还是个政治问题呢，你还年轻，要学会从政治的高度看问题啊。”
我虚心地说：“阎局，我这人最缺少的就是政治头脑，要不然怎么总也不进步呢？您说，我该怎么做？”
“红版图”胸有成竹地说：“重新上报数字，各种经济指标一定要有不同程度的增长，GDP的增长不能低于去年的增长水平。”
去年GDP的增长为17%，也就是说，今年最低也要达到18%以上，经过我的核实，今年GDP是负增长。天啊，这不啻于地球到月球上的距离，就是乘火箭也无法达到。妈的，谁能编谁去编，反正我不干！
我破釜沉舟地说：“阎局，本人才疏学浅，又是个猪脑子，求你饶了我，另请高明吧。”
说完，不管“红版图”如何惊诧，起身扬长而去。
我们科的同事们对我如此的高风亮节表示了严重钦佩，包括林晓宇同志。
正所谓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离了我，人家的数字照样新鲜出炉，咱们局长大人报告GDP增长率为19.57%，有整有零，其他各项经济指标均有程度不同的增长。
年终局里“评先”，我们科推选了我，我自知表现不好，没有按照领导的意图完成任务，对科长说把我推上去也得刷下来，还是另选他人吧，别浪费了这个指标。科长坚决地说，就你了！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我不仅被评为我们局里的先进，还被推选为市里的先进。小林后来告诉我，你这家伙，因祸得福啊，在局里的民主测评中，你的人气指数很高啊，是咱们局最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