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轻轻推开了,来人走到科长面前,低声叫道,郑良!科长抬起头,来人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来人说,郑良,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是冯鹤天哦。科长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兴奋地拉住来人的手说,你是鹤天,你真是鹤天!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冯鹤天与我们科长是发小,用科长的话说,是光着屁股玩泥巴长大的。后来,科长上了大学,冯鹤天进了一家国营工厂当了工人。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俩人同在一个城市,竟然近四十年没有见过面。“人生苦短,转眼百年啊”科长感叹道。
看得出,冯鹤天不善言辞,双手插在两腿之间,科长问一句,他答一句,很拘谨。从断断续续的一问一答中,我们了解到,冯鹤天的日子很不好过,他下岗了,在外面摆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老婆有病,孩子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说完这些,冯鹤天便闷头抽烟,劣质烟的烟雾包裹着他,人显得很虚渺。据科长说,冯鹤天小时候很活泼的,上树掏鸟,下河抓鱼,捅马蜂窝,憋老头(蹲着茅坑不拉屎,憋得老头直求情)。我们无法把科长口中的冯鹤天与这个木讷的老汉联系起来,我忽然想起鲁迅《故乡》里的人物闰土,这不就是活生生的闰土吗?
下班后,科长招待他的发小吃饭,我们陪同。冯鹤天依然闷着头抽烟。酒菜上来,他吃得拘谨,喝得也拘谨,我们千方百计调动他的积极性,终告失败。饭罢,还剩了一些菜,他看着科长嗫嚅着说,我想打包回去,老伴儿很久没有尝到荤腥了。科长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叫来服务员,又加了两个菜,与剩余的菜一起打包。
只要是冯鹤天造访,科长总会放下手中的工作陪他聊天。可是,他们中间毕竟相隔了近四十年,留下了一段长长的空白。
科长虽然也不是口若悬河的人,但是面对冯鹤天,却不断找出话题,漫无边际地与发小聊天。我们一般不打搅他们,只是不时地在他们的水杯里添些水。科长视若珍宝的名贵茶叶,在陪着发小聊天中逐渐减少,而他们的话题却随着袅袅的氤氲之气不绝如缕。科长很艰难地作出兴趣盎然的样子,把他们小时候一个个乏味的故事编织得生动有趣,令人神往。我们也适时地配合科长的故事,发出一阵阵会心的笑。
随着冯鹤天造访的次数增加,他们之间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冯鹤天也能够主动找出一些话题,像春风吹拂后的小草,活泛起来,生动起来。科长也不再停下手头的工作陪他说话,支使我们倒茶给他,边工作,边与他叙旧,一副不把他当外人的样子。我们和他也比较熟了,不再配合他们的话题发笑了,那对我们来说是很痛苦的。
一天,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办公室就我和科长俩人。我在赶写一份材料,科长给我查找有关资料。突然有人敲门,科长说,准是冯鹤天。
果然是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进门后,迅速关上门,看我也在办公室,难为情地笑了,顺手把纸袋放在沙发上。
中央空调吹出冷气,凉飕飕的,冯鹤天的脑门却点缀着亮晶晶的汗珠。他显得心不在焉,科长问他有什么事儿?他说,没有,没什么事儿。科长便不再问,埋头查资料。他坐了一会儿,感到无趣,起身告辞。
科长指着那个纸袋说,把你的东西拿走。他忽然脸红了,吭吭哧哧地说,就两瓶酒,我上大学的儿子给我买的,你……尝尝。科长说,我们之间还用得着这些吗,拎走。冯鹤天说,不是啥稀罕物儿,就两瓶酒。科长看了一眼纸袋中的酒说,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儿子上大学,哪儿来的钱买这么好的酒。听我的话,拿去退了。冯鹤天脸红筋涨地说,你……你就收下吧。科长说,喝了这两瓶酒,会让我永远沉醉不醒!
一个硬要送,一个硬不收,俩人推推搡搡的。突然“砰”的一声脆响,纸袋掉在地上,酒瓶摔得粉碎,酒香四溢。冯鹤天恼怒地看了科长一眼,默默蹲下来把玻璃碴儿捡进纸袋里,摔门而去。
科长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喊,鹤天!却早已不见踪影。
自此之后,冯鹤天再也没来我们办公室。科长几次三番跟我们叨咕说,他怎么就不来了呢?看科长有了心事,我出主意说,那你去看看他呀。科长轻轻摇摇头说,这么大的城市,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科长还是听从了我的建议,去找冯鹤天。城市人口虽然多,要用心打听一个人,还是能打听着的,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科长终于打听到了冯鹤天的家,快到他家门口时,与他不期而遇。科长准备好了最灿烂的微笑,想和他打招呼,请他到办公室和家里坐坐。冯鹤天看见科长迎面走来,将脸扭向别处,绕开了。科长又去了两次,一次不在家,还有一次明明看见科长了,却如同路人,与科长擦肩而过,竟不理睬。
科长到了办公室还闷闷不乐,站在窗前看着天空悠悠飘过的白云发愣。白洁说,科长大叔,有啥烦心事儿?
科长似乎在问我们,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人家那么困难,找我,就是把我当成发小,当成故交,肯定有啥事儿求我。唉,我咋就不能主动关心他呢。他给我送酒,也许并没有什么个人目的,就是友情啊。我完全可以折算成钱给他的,怎么把事儿做得这么绝呢?我难道真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吗?
我说,科长,你绝不是薄情寡义的人,正因为你太善良,太重情义,才和这风气不相容,在别人的眼里成为另类。可是,我们都很佩服您,都很爱您!
我知道我话说得酸,可我是发自内心的尊重。我的同事们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