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长假之后,我们带着节日的慵懒回到了办公室。
小林的到来不由得令我们眼睛一亮。不是他本人有什么质的飞跃,而在于他的“包装”。
当然啦,换“包装”的不仅仅是小林,还有白洁。只不过白洁的“包装”变幻无穷,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关键是小林,这家伙平时邋里邋遢的,今天穿了件深绿色唐装,布料看起来像是粗布织的,立领,粗大的纽襻,袖口挽起一截黑边。虽简单,却古朴,透着一股高古雅士的气息,好像他有多深厚的文化底蕴似的,人也显得风流俊雅了。
小水笑道:“嚯,林子,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啊,这一捯饬,你可就真成了猪鼻子里的那颗葱了。”
小林笑着拱拱手:“见笑,见笑,这是俺‘那位’的功劳。不过嘛,就算没这身行头,咱也是文化人呀。”
我说:“你可别把什么都贴上‘文化’的标签,你以为读了两年书,就是文化人了吗?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山寨版’。”
白洁说:“做人不能太CNN哟。”
科长满脸的迷茫:“什么山寨,什么什么CNN,山寨不是啸聚山林的所在吗?CNN不是美国的主流媒体吗?与人家小林有什么关系?”
白洁解释说:“这是网络流行语,山寨指的是仿制或盗版,CNN主要是说严重歪曲事实。”
科长还是不解:“人家林子也没有歪曲什么事实嘛。”
小水喝了一口水,一下全喷了出来:“郑科,看来你对网络流行语知道的太有限了。”
我说:“科长,现在的网络用语层出不穷,三天不上网,你就跟不上潮流了。你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网络上的‘我’是‘偶’,‘灌水’形容滥发帖子,‘潜水’是只看帖子而不发表意见,等等。”
小水说:“张科,这都是哪个年代的网络用语了?看来,你也落伍了。不和你说了,我得‘打酱油’去了。”
科长更加迷茫了:“小水,怎么刚上班,就惦记着打酱油呢。”
小林也忍不住笑了:“科长,他说‘打酱油’的意思,是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科长正色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说:“科长,这就是目前的网络用语,已经充斥着我们的语言空间。您知道‘林卡脖’‘刘内裤’‘杨不归’‘范跑跑’‘郭跳跳’都是些什么人吗?知道‘俯卧撑’‘裸体做官’‘国家罗汉’代表了一些什么事件吗?每个词语后面,都链接着一个故事。网民们通过这样的另类表达,传达着对社会的关注,体现了世情民心。这些表达既幽默,也无奈,同时闪耀着智慧的火花。”
科长轻轻摇摇头:“我老了,真的跟不上潮流了。”
白洁安慰科长说:“科长大叔,这些网络用语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没有生命力的。而您深厚的文化底蕴,是永远也不会过时的。”
小林说:“白洁妹妹,你挠到科长大叔的痒处了。就凭这点,你能进步。”
小水说:“林子,说什么呢?人家白洁只不过说出了一个基本事实而已。你还是做你的‘俯卧撑’去吧!”
科长说:“你们也别安慰我。活到这个岁数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一声叹息,“你们也许认为这些是智慧的表达,我却感到深深的忧虑。不客气地说,网络上‘发明’的一些‘新词汇’,有的简直就是垃圾,把我们的优秀语言和文字糟践得一塌糊涂。”
我们的科长很开放,很包容,也乐意接受新事物。没想到,他对网络文化有这么强烈的排斥情绪。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应。
我自恃属于资深公务员,也认为自己的文化底蕴与科长有一拼,首先披挂上阵,“语重心长”地说:“科长,我说的您老人家别不爱听。现在有一句使用频率最高的成语,叫‘与时俱进’。网络是一场颠覆性的革命,而网络用语就是与时俱进的生动表现。如果我们总是怀着抵触排斥的心理,这个社会还怎么进步?按您的观点,我们现在写文章还应该‘之乎者也’呢。”
科长对我的“宏论”嗤之以鼻:“哼,你以为我们的文化在与时俱进吗?依我看,是在倒退。我们的方块字曾经以一顶十,内涵丰富,极具感情色彩。先哲们以《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易经》《道德经》《尚书》《诗经》《礼记》《左传》等为支柱构建起的思想体系,支撑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灿烂文化。五四运动之后,文言文逐渐被新潮的白话文所替代,源远流长内涵深厚的国学渐渐离我们远去。你们都是上过大学的,有谁能写得出闪耀着智慧光芒先秦诸子文章,写得出优美的、内涵丰富的唐诗宋词和明清小说?”
小水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是啊。假定随便有一个十九世纪的‘童生’在今天复活,其文学功底、其诗词曲赋、其经典掌故,都足以让当今的古文学博士汗颜!更甭说我们这些半瓶子醋了。”
我气急败坏地说:“小水,你到底是哪头的?打你的‘酱油’去!”
白洁说:“人家小水说的并没错啊,他说的是‘假定’,事实上这种‘假定’已不复存在。我倒觉得,科长大叔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不,是很有道理。”
小林接过话头说:“我想起一个故事,很能说明问题。一位才子为了显摆自己古文底子深厚,给女友抄了一首著名诗篇献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没想到女友从此见他目眦欲裂,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后来,还是女友的朋友告诉他,说他写‘君子好逑’的流氓诗侮辱她……”
小林的这个故事很搞笑,不过我们没笑,反而在心底深处涌上了一层悲哀。
我的同事们一个个“反水”,我陷于孤军作战的被动局面。
我仍然不服气地争辩道:“总不能要求‘草根’都成为国学大师吧。现在不是讲文化多元化吗?我们完全可以把源远流长内涵深厚的国学留给专家学者去研究,用开放的心态,让‘草根民意’借网出海,表达对公共事件关注和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意见。”
小林、小水、白洁立场不坚定,回过头来对我的说法表示认可。
只有科长依然不屑,轻轻哼了一声:“似是而非。”
正说着,副局长“红版图”背着双手,迈着四方步进来,笑容可掬地问:“嗨,讨论什么呢?这么热闹。”
听了我们的汇报,“红版图”手一挥说:“我说你们啊,纯属杞人忧天,吃饱了撑的。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小林小声嘀咕了一句:“对没有文化的人来说,纯属对牛弹琴!”
“红版图”回过头问:“林子,嘀咕什么呢?”
我说:“林子说,您是有文化的人,说话一语中的。”
除科长外,我的同事们不约而同地冲我翻白眼。
“红版图”得意地说:“要不然我怎么能当局长呢。看问题高屋建瓴,是一个领导者的基本素质。”
小林又嘀咕了一句:“没看出来!”
“红版图”说:“林子,有话大声说,嘀嘀咕咕的,一点儿也不光明正大。”
我赶紧说:“林子说,他早看出来了。”
“红版图”笑了,笑得很灿烂,吩咐我们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吧,不要讨论这些无聊的问题了。”
“红版图”仍旧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出去了。忘记了到我们办公室来要做什么“指示”了。
我们并没有觉得这是个无聊的问题,但是已经没有继续讨论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