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是同学关系,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而浪漫的时光。她是文体活动的积极分子,我也是。我还是业余艺术团的团长,同学们都叫我“头儿”(有部美国电视剧叫《加里森敢死队》,从那里移植过来的称谓),刚开始她也这么叫我。那时我已经有了女友,青梅竹马,自认为我们的爱情如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对其他女性就视而不见。我的女友很漂亮,属于温柔贤淑型的。她属于另一个类型的,脸蛋黑黑的,圆润光泽,嘴角点缀着一颗黑痣,穿的衣服大胆而极端,野味十足。她舞跳得极好,能把舞蹈的内涵演绎得淋漓尽致。大家都称她“黑玫瑰”,只有我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总是一本正经地叫她的名字:高菲菲。
学校经常有文艺活动,我们的接触就自然而然地多了一些。我的女友经常陪着我招摇过市。时间久了,她和我的女友也混熟了,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竟然当着我女友的面,叫我“亲爱的”,嗲声嗲气的。我心里发颤,担心女友吃醋,没想到女友在一旁抿着嘴偷着乐。我想,这俩小女子故意捉弄我呢,便由她去。从此之后,“亲爱的”成了她对我的专用称谓,甚至当着辅导员的面,她也这么叫,叫完放肆地哈哈大笑,笑得花枝乱颤。
那时还没有手机这类东西,我和女友都是通过书信交流感情的。她经常翻女友写给我的信,怪声怪气地念,响亮地大笑。我抗议说她侵犯了我个人隐私。她霸道地说,屁的隐私,看你们整天君子淑女的,写得肉麻死了。再说,我也得取取经啊,否则,我嫁不出去,你负责啊。
日子飞快地过去,转眼大学生活结束了,我经营的那个业余艺术团交给了新生,我们也将各奔东西了。分别的头一天晚上,她来找我,对我女友说,我想和“亲爱的”拥抱一下,你不会不同意吧?女友很大度地把我推在她的面前说,抓紧时间,速战速决。她下巴颏伏在我的肩上,忽然哭了。我当然不是柳下惠,激动得能听见心脏怦怦乱响,因为女友虎视眈眈的眼睛,自然不敢造次,拍着她的肩膀很绅士地说,好了好了,哭两声得了,别没完没了。她的眼泪肆意横流,说,我们相识得太晚了,我的女友太好了,不然,她一定会横刀夺爱!我听得心惊肉跳,女友也有些挺不住了,对着天空哼唱着:哎哟,我比你先到!直到上了火车,女友还醋性十足地说,愣什么神呢,舍不得了吧?没关系啦,我可以让位哦……
后来,女友还是离开了我,她回到了县城,我不愿意随她去,便分道扬镳了。如今,女友当了她家乡那个县的副县长,我在机关浑浑噩噩混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还会想起她,便感慨万千,思念幻化成淡淡的烟雾。
早晨刚上班,白洁接到一个电话,诡秘地说,张科,有人找。我接过听筒,竟然是她,高菲菲。我心里涌出无限感慨,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她说,你从窗户往下看。我走到窗前,天啊,她就在楼下用手机给我打电话!
她说她是来我们这个城市出差的,“顺便”来看看我。小林阴阳怪气地说,噢,原来是顺便啊。小水别有用心地说,我们张科可是经常提起你,每当提起你就无限神往的样子。白洁说,大姐姐,我们张科是个大好人,我们都爱他。科长从眼睛上方瞄了一眼,似笑非笑,内容很丰富。她说,我和你们张科是老同学,关系很好的。小林拼命点头,鸡啄米似的,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我急忙岔开话题,很肉麻地说,岁月怎么这么惠顾你呢,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她笑着说,残花败柳了,你就甭打击我了。她说话的时候,嘴角那颗黑痣跟着翕动,很生动的,我心里一下五味杂陈。
晚上请她吃饭,除科长外,其他人自然甘愿做“电灯泡”,我们喝了很多酒。她告诉我,大学毕业不久,她应聘到一家外资企业工作,被顶头上司盯上了,后来就结了婚,再后来有了一个女儿,再后来又离了婚。她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眼睛里有忧郁,还有沧桑。
吃罢饭,小水提议去跳舞。小林笑着说你们去吧,刚好两对,我和女友还有个约会。小水礼节性地请她跳了一支曲子,便推给了我。小水和白洁自告奋勇为我们献歌。小水很煽情地说,为欢迎我们敬爱的张科远道而来的朋友,敬献一首《两只蝴蝶》,表达我们对张科和他女同学由衷的祝福。开唱之后,俩人唱得很投入,声情并茂:“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她站起来,伸出右手。我搂住她的腰肢,步入舞池。迷离的灯光下,一对对人影慢慢移动。歌声在继续:“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飞越这红尘永相随……”她对着我的耳朵说,你们小水很会选歌,我觉得,这首歌简直就是为我们写的。我说什么呀,说蝴蝶呢。白洁在唱:“追逐你一生,爱恋我千回,不辜负我的柔情你的美……”她突然说,我好想做你的女朋友,真的。我现在已经没有了道德上的障碍。我心里很酸楚,稍稍推开了她一点儿说,可是我有,我有道德上的障碍。歌声变成合唱:“等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无悔。”她很敏感我的疏离,声音里充满幽怨,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把你的感情分给我一点点。我说,对不起,我什么也给不了你。舞曲结束,小水和白洁回到座位,脸上红扑扑的。我感到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便走出来。她也跟了出来,小水和白洁也接着跟了出来。我请白洁送她回酒店。白洁搀着她,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种期盼、哀怨的眼神,一下子深深地嵌进我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第二天,我送她去火车站。她在站台上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喝多了,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定定看着她嘴角那颗痣,什么也没说。她又说,其实我真的喜欢你,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一点。我心里涌出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她又接着说,“亲爱的”,你还能拥抱我一下吗?我轻轻拢她入怀。她死死搂住我,似乎要把我吸进她的身体。接着松开了,捧住我的脸,亲了一下,猛地掉头跑了。我分明看见,一串晶莹的泪珠在闪烁……
一年之后,我到上过大学的城市出差,与老同学见面,本想和她联系,想想还是算了,该过去的,总归要过去。班长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她也来了,带着她继任老公。见到我,既没表现出欣喜,也没表现出惊讶。对我淡淡点点头,介绍了她的老公。同学们交谈甚欢,我端着酒杯走到她身边,真诚地说,祝福你们。她笑着说,谢谢,也祝福你!
我忽然发现,她的脸上爬上了风尘,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