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是我们局科技科的普通一员,却很有一些名气,他的名气就在于他的那张嘴。大嘴经常义务发布国际国内最新科技成果。比如说美国在三万米高空航拍的照片能清晰地数出你有几根眉毛;比如说美国有种先进的探测仪器,可以探测到世界每个角落都有哪些资源、储藏量多少;再比如说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其他星球有高级生命体的存在,其科技水平已超过地球人类若干个世纪;再比如说大洋彼岸的超太空卫星控制系统,可以将导弹发送到地球任何角落,误差不会超过一根头发丝的距离。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容你不信。
科技科的科长老曹对大嘴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神吹海侃颇不感冒,说,大伟,有时间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业务,你说的那些离我们太遥远了,顶个屁用!大嘴说,曹科,不了解现代科技的发展,我们就是盲人摸象,盲人摸象就会导致我们看问题的片面性,看问题片面就不能进步,不能进步,就永远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亦步亦趋就意味着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曹科被大嘴的层层推理说得一愣一愣的,翻了两下白眼,不再理他,起身离去。
大嘴经常到我们科坐坐,海阔天空神侃一气。我们科长说他,你老是不在自己办公室呆着,老曹能高兴吗?大伟说,看他那张苦瓜脸我心里就难受,我以不耽误工作为原则,谁也不能把我咋的。科长摇摇头不再说话,终究不是自己直属部下,不好说得太过。
一天,大嘴与小林正就国际最新科技发展聊得热火朝天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曹科追到我们办公室,黑着脸问大嘴,我上个星期交代给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大嘴满脸迷惘,显然,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好在他很快调整过来,眨巴了一下眼睛反问:“曹科,您能提醒我一下下吗?就一小下下。”
曹科气得鼻孔冒烟,大声斥责道:“我说的话还不如放屁,放屁还有个臭味儿呢,你呢,全当了耳边风!”
看到曹科气得叽里呱啦乱叫,小林凑上去说,曹科,别生气嘛,人家大伟平时工作还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对您也是蛮尊重的。
小林不说还好,这一说如同火上浇油,曹科长开始历数大嘴的种种劣迹,字字血、声声泪,不由得曹科仇恨满腔,一桩桩、一件件,有时间、有地点、有证人,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我还真的很佩服曹科长,他的记忆力真是超强,我也真的很佩服大嘴,干了如此多的坏事居然还能够如此坦然自若,安之若素!
趁着曹科叫嚣间歇的空当,大嘴恰到好处地把点燃的一支烟塞到他的嘴里,谦虚地说:“曹科,您交代给我的任务不就是统计市属各单位科技成果项目吗,我哪里敢忘呢。我一天日理万机的,您要是不给我提醒一下下,我还真想不起是哪件事儿。看来,我工作做得还有疏漏,没有做到尽善尽美,对不起曹科对我的栽培啊。”
末了,他也没有回答任务完成了没有。
我们科长说:“老曹,说两句就得了,人家大伟还是很虚心的。”
大嘴并不领情,“郑科,您也甭给我求情,我这不是虚心,是心虚。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然做了这么多对不起曹科的事儿,我真的很痛心疾首,万死难辞其咎。虽然我有很多缺点错误,但是也有优点啊。曹科,您是老同志了,我相信您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吧。”
曹科冷静下来,“我,我刚才确实有点儿冲动,有点儿激动。但是,出发点还是为你好的嘛。”
大嘴严肃地说:“不仅仅是冲动和激动哦,你还说了粗口呢。”
曹科用眼光扫了我们一圈,见我们都没有反应,相信大嘴说的是真的,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让大家见笑了。”
大嘴很首长地拍拍曹科的肩膀,大度地说:“我虽然年轻,这点度量还是有的嘛,不会跟你计较的,就算计较又能计较到哪里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特别是像你这样的老同志,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说完,反剪着双手,迈着领导式的四方步离开了。
曹科发了足足有一分钟的呆才回过神来,站起来大叫:“嗨,我说你呢,怎么反过来了……”
科技科的副科长调到其他局当科长去了,空出了一个位置。曹科长推荐了科里的杨帆,说论资历、论水平、论业绩,都该杨帆上了。李局亲自到我们科征求意见,郑科说杨帆不错。我们都说,杨帆是不错。李局点点头。小林忽然节外生枝地说,听大伟说,市委书记当县委书记时,大伟当过他的秘书。局长淡淡地说,这好像与考察没什么关系吧?小林频频点头,没关系,是没关系!局长出去后,我问小林,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小林说,领导考察干部,干部也可以考察领导嘛。小水说,无稽之谈。小林说,有稽无稽,日后自有分晓。科长说,你这一句话,怕是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呢。白洁说,有那么严重吗?我说,等着瞧吧。
局长来到科技科,了解了一些情况,尤其是杨帆的情况。临走前,漫不经心地问大嘴:“大伟,你在县委工作期间,给咱们市委书记做过秘书?”大嘴没有了平日的滔滔不绝,扭捏地说:“书记对身边人要求很严格,不让到处乱说。”(据小林说,大嘴之所以没有随着书记的升迁而升迁,就在于他那张把不住门的嘴)局长便不再穷追不舍,转身走了。
一周后,科技科副科长的任命文件下发了,竟然不是大家都看好的杨帆,而是谁也没想到的大伟。小林拍着大嘴的肩膀,别有用心地说:“哥们,祝贺你啊。”大嘴一副云遮雾罩的样子:“嗨嗨嗨,真他娘的没想到,这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吗?”小林也不说破,嘿嘿冷笑。
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杨帆心里很郁闷,便借酒浇愁,他不善此道,同事们说他不喝刚好,一喝就倒。他喝上几杯酒,就到办公室拍着桌子骂大嘴,说他是阴谋家。曹科虽在口头上进行了严厉制止,但从表情来看,“疑似”有纵容之嫌。
大嘴很宽容,对杨帆的叫骂不接招,由他叫骂。骂得烦了,就去其他科室转转,到我们科的次数相对较多。来了,就免不了发一通感慨,一番议论,说些当官真他妈的不易,还是做个平头百姓快活之类的话。小林说你就别捡了便宜还卖乖了。大嘴赌咒发誓说孙子才想当官呢。一次,大嘴喝了一些酒,满脸的火烧云,到我们办公室闲聊。我们埋头做自己的工作,任他自己信马由缰地胡说。说着说着,便口无遮拦了,不再说孙子才想当官的便宜话了,而是说当领导不仅是感觉好,也很实惠。自己过去的三十年算是白活了,现在才算活出点儿滋味来。小林见他说得不像话,岔开话题说,别胡扯了,给你讲个故事,有个和尚饿了,买了三个烧饼,吃了第一个没饱,吃了第二个还是没饱,吃了第三个饱了。他懊悔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说早知道这样,我吃第三个烧饼就行了,何必浪费前两个?大嘴呵呵笑了两声,却没有中断话头的意思,继续瞎白话,无论大官小官,与顶头上司搞好关系是最重要的,他与主管他们科的白副局长关系就特铁,白副局长很够哥们义气,有什么好处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他。士为知己者死,在白副局长的手下工作真幸福啊。听他信口开河越说越没边了,科长站起来严厉地说,大伟,嘴欠了回你自己办公室说去!不要在我们这里胡咧咧。科长说的“我们”不仅仅指我们科的人,还有局办公室秘书科的小侯,他到我们科送文件,大嘴说的这番话被他一个字也没有浪费地全听了去。
不久,市纪委派来了调查组,查白副局长的经济问题,一查一个准。调查组征求一把手李局的意见,李局说白局是个好同志,我们工作配合很默契,希望上级在党纪国法允许的前提下,尽可能从轻发落。纪委采纳了李局的意见,没有给白局党纪政纪处分,劝他提前退居二线了事。
据说,白副局长想转正,就组织人写信举报李局,举报信回到李局手里,分析是白副局开的黑枪,便存了报复之心;还据说,白局离开那天,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说自己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不成熟,不自量力想跟人家李局斗,与人家根本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人家小小一个动作,就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这话传到李局耳朵里,李局冷笑道,这个老白,真不懂事儿。
奇怪的是,大嘴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丝毫牵连,纪委调查组例行公事找他谈了一次话(调查组找了很多人谈话),就再也没有提起过。
科技科曹科快到退休年龄了,李局力挺大嘴,说大伟有头脑,懂政治,有水平,是个好苗子。因此,大嘴成为接任曹科长最热门的人选。
大嘴却并没有因为有可能乘势上而沾沾自喜,反而显得落落寡合,没有了过去神吹海侃的神采,大嘴已经不是过去的大嘴了,我们感到挺不习惯的。小水把我们的感觉告诉了他,说他现在跟我们玩深沉呢,他一深沉,上帝就发笑,我们也发笑。大嘴在一次喝醉酒后,瞪着火红的眼珠子说,你们说我玩深沉,屁的深沉呀,我他妈的是郁闷。如果为虎作伥的是你们,你们郁闷不郁闷?
大家面面相觑,听不懂大嘴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啊,这家伙让我们越来越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