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市是老牌的工业城市,经济基础相对比较好,扶贫的任务较重。我们科每两年有一个人执行扶贫任务,每次半年,轮流坐庄。这次本该轮到白洁了,小水却自告奋勇地说,白洁妹妹谈恋爱正谈得水深火热,这一下去就是半年,回来后带回两个“红二团”(我们对口扶贫的地方属于高寒气候,紫外线特强烈,生活在那个地方的人两腮红彤彤的,故称“红二团”),别吓着妹夫。
我们刺探到的情报是,小水的女友要去扶贫,小水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小水劝女友说,你是少了一个肾的人,半残废了,难道你们学校就没有囫囵个的人吗?小水女友大义凛然地说,轮到我了,怎能说不去?现在不是讲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吗?你看你,什么觉悟!小水拍拍女友孱弱的肩膀说,干脆这样得了,哥哥陪你去,吃苦在一起,受罪在一起。小水女友立即热泪盈眶。
我发表了个人意见,小水此次主动请缨扶贫,纯属假公济私。此语立即受到白洁激烈抨击,她说小水哥的行为太高尚了,感动中国没有于得水(小水的大名)同志的一席之地简直就是央视的重大失误。
我们习惯了和小水在一起的日子,他在我们身边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出他有多重要,离开后总觉得生活里少了一些什么。小林说,这不奇怪,牲口拴在一个槽上的时间长了,还难舍难分呢,何况我们这些感情丰富的人精呢!白洁说,怎么说话呢,有你这么打比方的吗?我满怀深情地说,话糙理不糙啊。
半年的时间飞快过去。半年后,小水重返工作岗位。黄土高原的阳光,渗透了他的皮肤,黑得瘆人。他受到了航天英雄归来般的接待,我估计,如果不是众目睽睽,白洁一定会给他一个热情拥抱。
欢迎宴会上,小水讲了他半年来的扶贫生活。以下是小水的原话。
尽管女友说得大义凛然,真的踏上扶贫的道路时,还是趴在我的肩膀上大哭一场,泪水湿透了我的前襟,我的心很痛,心里说,何苦来呢,没敢说出来。
那个县不通火车,坐汽车去的。越往前行,绿色越少,扑面而来的,是莽莽苍苍的黄,女友的脸色也变得和黄土一般黄。我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她勉强笑着说,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
到了扶贫的那个县,汽车就开不进去了。卸下行李,送我们的汽车扬长而去。女友脸色凄然,却忍住没哭。我扶贫的那个村和她扶贫的村相隔三十多里路,一南一北。村里派了一辆毛驴车接她,我请求毛驴车司机先把我们送到女友那个村,然后我再去我要去的村子。
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总算是到了女友的目的地。这时已临近黄昏,炊烟袅袅。看女友精神萎靡,我抑扬顿挫地吟哦:古道西风瘦“驴”,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女友说,我怕断命天涯。
村长握着我和女友的手,表示了最衷心的欢迎。之后道歉说,俺这嗒条件差,请你们多担待。女友说,我们做好了吃苦的准备。村长笑笑,安排女友住进准备好的房子。说房子的确有些夸张,准确地说,应该是草棚,四壁透风,睡在炕上可以数天上的星星。
我决定晚上留下来陪女友。万籁俱寂,奔波了整整一天,我很快睡着了。突然,女友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将我惊醒,睁开眼,女友已经钻进我的怀里,筛糠般地簌簌发抖。我说宝贝儿,怎么了?她惊恐地叫,老鼠,老鼠!月光下,一只尺把长的老鼠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对我们的侵入表示了极大的愤慨。我拣起鞋恶狠狠地向老鼠砸去,老鼠轻蔑地看了我们一眼,大摇大摆离去。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告别女友,回我要去的村子。女友一直将我送到村口,泪眼婆娑的。我的耳边回荡起那首传唱千古的民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到大路口……
到了我要去的村子,村长抓住我的手不放。看我情绪不高,问我是不是累了?要是累了先休息两天再说。我说累倒是不累,就是有点儿私事放不下。村长问什么事儿?我讲了女友的情况。村长说,这算什么事儿,其实你们来不来都无所谓。扶贫嘛,给些钱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问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字,完全在我们控制的范围之内,便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我专门跑了一趟县城,给咱们郑科作了汇报,郑科怎么协调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资金很快就打到位了。村子要用这笔扶贫资金打水窖,我看了他们的计划,虽有些出入,但无大碍。这样,我就可以抽出时间两边跑了。
当我再一次出现在女友身边的时候,她仿佛离开我多少年似的,搂住我的脖子就不撒手。其实,我们分开才仅仅五天。山高路远坑深,没有电话,手机没有信号,这五天我们没有任何联系。
女友当然是在小学教书,有位老师要生孩子,女友来得正是时候。她是教中学英语的,却要她教小学数学和语文。语文她还凑合,数学一塌糊涂,超过手指头的数字她就无计可施了。没办法,我义不容辞地担任了数学老师。
女友毕竟是少了一个肾的人,身体本来就孱弱,加之一天三顿土豆,吃得女友的脸色也和土豆一样灰黄。我想为她改善伙食,路途实在遥远。就在我下定决心去一趟县城的时候,女友终于病倒了。看着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我实在不忍离开……
晚上,灯光如豆,在女友脸上一闪一闪的。女友气若游丝地指着煤油灯说,人死如灯灭,你看,灯就要灭了,我就要死了。她还说,我要是死了,就埋在这里算了。你可以另寻佳偶,不过,要承认我的原配身份,你死后要跟我葬在一起,生不能同寝(这话极不准确),死也要同穴。
第二天早晨,我俩被鸡叫声吵醒。我很纳闷,我们没有养鸡啊,鸡怎么跑到我们门前打鸣呢?出门一瞧,一只腿上拴着红布条的公鸡绑在门前的小白杨上,分明是老乡犒劳女友的。我把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女友,女友眼含热泪,轻轻地说,放了吧!
我放开公鸡,那只公鸡扑扇着翅膀,一溜歪斜地向一位学生家飞奔而去。我明白女友的心思,农民养只鸡不容易,还要靠它换取日常零用呢。
可是,这并没有阻挡住村民的关心,又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门前的小白杨上挂着宰杀过的鸡,还有鸡蛋、白面、香油、新鲜蔬菜,像树上突然结出的累累果实。女友泪如泉涌,说我冰倩何德何能,怎能承受起乡亲们的如此厚爱!
我们吃了一顿下乡以来最丰盛的宴席,女友流着泪,无法下箸。我劝她好歹吃一些。她说,把孩子们叫来吧,一起吃。这些孩子,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个荤腥。
我们离开村子那天是悄悄走的,怕给乡亲们添麻烦。我们走出村口时却震惊了,全村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每人手里一根红布条,对着我们挥舞。那些飘舞的红布条啊,摇得女友眼泪纷纷坠落,像跌碎的珍珠……
小水的故事讲完了,我们很久没有说话。科长端起酒杯说,小水,记住这段扶贫的日子,真心爱你的女友,永远不要辜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