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楚千寻估计林飞红不在医院里,就骑了摩托车去看母亲,到了医院门口,那里又堵车了。
医院门口的这条街几乎是全县城最杂乱,人最多的地方,几乎隔不了一会儿就会堵一次车,有交警天天在那里指挥也不管用。楚千寻只好慢慢随着人流往前移动,他看到这里倒是卖什么的都有,鲜花水果烟酒糖茶,还有卖油煎火烧的,卖煎饼果子的,卖旧报刊的,卖塑料玩具的,人们在这里挨挨挤挤,来来往往,夹杂着医院的急救车进进出出。楚千寻站在那里,一时有些迷茫,他想,这些在这里做买卖的人,想的最多的是什么?难道不是生死?医院门前的这条路有个好听的名字,健康路,也许这就是人们最终的盼望吧?
前面不远的地方,又有两辆小汽车不小心撞到了一起,两个车主从车里下来后,站在那里指手画脚地吵架,推卸着自己的责任,被堵住的人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很不耐烦,楚千寻也没心绪去看,更不想去管谁对谁错,好容易挤到医院门口,就进去了。
林飞红果然回家做饭去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母亲已经打完针,正在靠窗的床上睡着。绿萝的妈妈还在打着点滴,绿萝坐在床边正小声地跟她说着什么。
自从那天带着断翼天使去吃了饭后,楚千寻就一直很后悔,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他一直想打电话跟绿萝解释,但又觉得解释是一种最拙劣的掩饰,他只好又放弃。现在看见她,楚千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门进去。
绿萝看见他后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楚千寻的母亲睁开眼,一见楚千寻,挪了挪身子,就开始抱怨:“也不知你成天忙什么,飞红在这里忙前忙后的,还得回去照顾蹦豆,你也不来替替她。”
一听母亲提起林飞红,楚千寻的情绪就降了下来,但当着绿萝的面,也只好笑笑,说:“我这几天有些事。”
母亲却不依不饶:“什么事能比我住院还重要?”
“以后让她别来了,我来就是。”楚千寻有些不耐烦地说。
“要是指望你,我早死了。”母亲拉长着脸说。
这种时候楚千寻不想惹母亲生气,于是忍耐着开玩笑地说:“好好,不指望我,要不你干脆认她当闺女吧。”
“我倒是想认啊。可你想想,人家图的是什么?”母亲说着,眼圈竟然红了。
楚千寻不敢再说话,在那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心里烦躁的要命,就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从来就对他有那么多怨气呢?是他做得不好,让母亲操心失望吗?可是,他再做得不好,父母的一切不都是他在张罗吗?而他的哥哥,从来对父母的事不管不问,母亲虽也有怨气,可还是那么关心他,时间长了哥哥不来电话,母亲就要打过去,还时时担心哥哥生活不好。
但是,楚千寻并不想质问这些,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外看,这座楼的西边正盖着一座据说有十八层高的住院部大楼,现在已经封顶,那些钢盘脚手架已经拆除,但楼下没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卸下来的脚手架,没用完的一堆水泥,都乱七八糟地扔在那里,几个工人正坐在一堆砖上一边休息,一边抬着头往远处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
有一个老头站在远远的地方,也抬着头看那座楼,而在他的身边,那些四季常绿的女贞树和一排排的冬青已都焕发了新绿,在阳光下静静地闪着耀眼的绿光。
女贞树下面的水泥路上却人来人往,有一个人架着双拐在那里一步一步地走,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在跟他说着什么,但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停下来对着那个女人动作夸张地吼叫,还举起一只拐来要打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只是站在旁边,并没有移动半步。那个男人的拐在她的头顶停了一会儿,又无力地放下了。
从一座楼里又推出一辆车,上面躺着一个正打吊瓶的人,他们急匆匆地往另一座楼里奔去。
楚千寻看到这些,心里不禁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病痛,这么多的死亡呢?上帝创造一个人的同时,也许已经把疾病、悲伤全都加在了那个人的身上了吧?而自己,是否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受到那么多孤独与烦恼的折磨?
楚千寻这样想着,手机却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楚千寻犹豫了一下,接通一听,原来是大仲马帮他介绍的那个书商,前几天跟大仲马通电话时大仲马说过。
那个书商自称姓金,他说:“楚老师,是这样的,我们近期要出一套丛书,主要以二十万字以内,反映当代现实生活的长篇为主,现在已经征集到几部书稿了,但质量都不太理想,马金明老师向我们推荐了您,说您写了部非常有思想,能成为经典的小说,我希望能跟您有合作的机会。”
楚千寻不知大仲马是怎么向别人说的,但他还是感觉惭愧地说:“可我还没写完啊。”
金书商说:“要不您先报个选题,我看了后,我们再商量一下,然后您再继续写,您看这样好不好?”
“也好。”楚千寻答应。
“那我给您一个邮箱,您先发三五万字过来,再写个梗概,可以吗?”金书商又小心地问道。
“好,我记一下。”楚千寻只好答应,转头四下里找笔要记下来,一时却找不到。
绿萝在旁边听着,忙找了笔和纸递过来。楚千寻把金书商的邮箱记下来,还给绿萝笔的时候,为掩饰尴尬,楚千寻自嘲地笑笑说:“我太落伍了,他们要电子稿,可我到现在还没用上电脑。”
“你不用电脑写作啊?”绿萝有些奇怪地问。
“我对那些高科技的东西有恐惧心理,再说我也习惯了用笔写,我怕用电脑就写不出来了。”楚千寻说的这倒也并不假。
“你把稿子给我,我帮你打字吧。”绿萝说。
“不用,我们单位有个文印室,我的稿子都是他们给打的。” 楚千寻忙说。
“是怕我打得不好,还是不舍得给我看?”绿萝故意说。
“哪里,我是怕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啊,我也是想先看看你的小说。”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楚千寻的母亲说:“飞红来了啊。”
楚千寻一回头,就见林飞红手里提个保温筒,正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显然已经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林飞红看都不看绿萝一下,就对着楚千寻说道:“不就是那么几个字嘛,还麻烦人家干什么?给我,我去找我们厂的打字员给打。”
楚千寻本来并没打算让绿萝帮他打字,现在林飞红这样说,心里就觉得可笑,就想故意气气她,便对绿萝说:“那就麻烦你了,下午我把稿子送到你那里。”
此时的绿萝也已看出林飞红的敌意,不由得紧张起来,尴尬地看看林飞红,又看看楚千寻。楚千寻却不管这些,跟母亲说了声:“那我先回去了。”然后转身就走了,只留下林飞红站在那里又羞又恼的,眼泪都快要流了出来。
可没想到绿萝辛辛苦苦帮楚千寻打好稿子,用电子邮件发过去后,没过两个小时那个金书商就给楚千寻打来电话,客客气气地说,小说写得太纯文学化了,故事性也不强,这样的稿子要想出版很难,只能大改,要重新构思故事情节,还要在里面要加上一些爱情故事,越离奇越曲折越好,最好再加上一些色情描写。
“那样的小说我不会写。”楚千寻有些被羞辱似的说,他真不想让自己的小说沦落到需要加入色情描写才能吸引人的地步。
金书商却还劝楚千寻:“你有空多到书店去逛逛,看看人家那些卖得最火的书都是怎么写的。再说了,你要明白,我是商人,虽然您是马金明老师介绍的,但我也不能做赔本的生意啊。”
挂了电话,楚千寻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不想动,他抬头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心里也迷茫得像那些四处乱飞小鸟,找不到哪里还有自己需要的光明。他想,难道最终也要像小鸟屈服于黑暗匆忙回巢一样,他也要屈服于现实,去写那些流行的浅薄文字?
而更让楚千寻郁闷的,却是这些天来断翼天使就像着了魔一样总是给他打电话,有时只是为了请教一句话怎么写,就会急匆匆地跑到楚千寻的办公室,惹得老张一个劲儿地跟他开玩笑,以为他找了个小女朋友。
这天断翼天使破天荒地没来,下午快下班时老张就跟楚千寻打趣:“咦?怎么两天没来了?”
楚千寻就说老张:“你快回家去吧,别在这里嚼舌根子了。”
没想到两人正说着,断翼天使突然满头大汗地提着一条大鱼进来了。老张就惊奇地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还提了一条鱼。”
“你们说我了?”断翼天使问。
“是啊,你楚老师刚才还说你没来,想你了呢。”
断翼天使听了突然扭捏起来,望了一眼楚千寻,眼里充满了柔情。
老张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多了,就忙说:“快下班了,我先走了啊。”
老张走了,面对着断翼天使楚千寻有些尴尬,就问:“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啊?”断翼天使却有些娇嗔地反问。
楚千寻看到断翼天使的样子,却无可奈何。断翼天使又说:“这两天我回家了,这是我爸的鱼塘里的鱼,送给你的。”
“不不,我不会做鱼,你拿回去吧。”楚千寻忙摆手道。
“我都拿来了,你还让我再拿回去吗?我可以去给你做啊,我炖的鱼特别好吃。”断翼天使却说。
楚千寻知道不好推辞,就说:“要不,我们叫上你许老师和绿萝,一起去饭店让厨师给做吧。”
断翼天使却有些不太情愿,嘟着嘴说:“我那么大老远地送过来,就是觉得你帮了我那么多的忙,我想给你做一顿鱼吃,你却叫别人。”
楚千寻赶紧说:“让你许老师一起来,说不定他更有办法帮助到你。”
断翼天使这才高兴起来。但楚千寻却没想到,正是他的这句话,却使事情有了另外的发展。不过现在楚千寻还没意识到,他骑上摩托载着断翼天使来到望河酒楼时,许一辉已经开着车到了。趁着断翼天使送鱼到了厨房,楚千寻看到许一辉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笑,就知道他也想多了,就直起脖子解释道:“你别想多了,她可只是想感谢我才送了鱼来的。”
许一辉一副无辜的样子:“没有就没有,心惊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楚千寻也知道自己是心惊了,就自我解嘲地笑笑说:“你的心思我还能看不出来?不过人家就是一个小孩子,也就是请教写作的事,我能不接电话?”
许一辉歪头看着楚千寻:“这不正好?自动送上门的。”
楚千寻骂许一辉:“谁跟你一样啊。”
许一辉突然用手捅捅楚千寻:“不过那妞可真不错,天真,没心计。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要了?”
楚千寻有些着急地说:“别胡来啊,人家还那么小。”
许一辉看了一眼楚千寻,笑道:“跟你开玩笑的,朋友妻,不可欺嘛,你带来的女人,我也保证不动一点心思。”
楚千寻不知道许一辉这样说是不是暗指绿萝,就说:“你又胡说什么。”
许一辉却又笑:“哈哈,我哪说什么了?”
这时断翼天使跟绿萝一起进来了,楚千寻就没再往下说。
但绿萝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许一辉就问:“哟,谁得罪咱们的大美女了?”
绿萝苦笑一下,摇摇头,却没说什么。许一辉自感无趣,就转头去跟断翼天使聊起来,两个人聊到断翼天使的爸爸承包的那个鱼塘,说到高兴处,两人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声,楚千寻就一直佩服许一辉这种能把什么话题都聊得热火朝天的本事,他却不行,不是自己感兴趣的,他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楚千寻只好站在窗前向外望着,河边那片树林早已茂密一片,此时夕阳正红,河水和树林都被染得金光闪闪。绿萝见楚千寻站在窗前,也跟着过去,楚千寻转头看着绿萝站在这一片霞光里,就像是融进了一幅风景画里。
“哎,楚老师,过几天你们去我爸的鱼塘钓鱼吧。”楚千寻突然听到断翼天使喊。
楚千寻转头看看,断翼天使正抬头期待地看着他。楚千寻没有说话,看一眼绿萝,她也正转过头来看他。
“我最近很忙。”楚千寻说着,到桌前坐下。
早有服务员泡了茶上来,楚千寻倒上一杯茶,见绿萝也坐下,就给绿萝也倒上一杯。两个人没有说话,又各自把眼挪到别处。
吃饭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许一辉一直在向着断翼天使献殷勤,楚千寻怕绿萝受到冷落,也就没话找话地跟绿萝说,但绿萝似乎也没怎么在意许一辉的态度。一顿饭吃得并不是多么痛快,饭后,断翼天使出人意料地坐上了许一辉的车,说是同路,正好送她。
许一辉冲楚千寻笑笑,说:“放心吧,我保证把她安全送到家。”
楚千寻只好自己骑着摩托往回走,刚到了自己住的楼下,却突然接到绿萝的电话,绿萝说:“时间还早,回去也没事吧?陪我转转去好吗?”
楚千寻想都没想,一口答应,步行到小区门口,绿萝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上了绿萝的车,楚千寻转头看看绿萝,她正好也转头在看他。
绿萝却苦笑一下说:“我又失恋了。”
楚千寻笑道:“一个理由用一次就可以,常用就成假的了啊。”
绿萝叹了口气:“是真的。前几天才刚相的亲,可今天人家跟我提出分手。”
楚千寻心里倒是挺高兴的,嘴上却说:“咦?谁这么没眼光,敢跟咱绿萝提分手?”
绿萝又叹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有车内音响里一个女歌手正用低沉的嗓音反复吟唱着: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
千年修行千年孤独
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
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
千年等待千年孤独
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
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
我爱你时你正一贫如洗寒窗苦读
离开你时你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海誓山盟都化做虚无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
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
天长地久都化做虚无”
楚千寻平时并不喜欢听歌,但现在听上去却只觉得整个心都被这歌声抓住一样。这歌手的声音低回婉转,沧桑中带着淡淡的伤感和幽怨。楚千寻仔细听去,歌词讲的似乎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在那个人的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时,所有的海誓山盟全都化做了虚无,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她是他千百年前放生的一只白狐。
楚千寻听着歌,莫名其妙地眼就有些发酸。
楚千寻不知道这个歌手是谁,但他却在心里把她想像成绿萝的样子,于是又转头望望绿萝,车外路灯和霓虹的光线映进来,绿萝的脸便在这五彩的灯光中闪烁不定,楚千寻忍不住就伸出手,握住了她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绿萝却没有动,一直任楚千寻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