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说(shuì)林:用话劝说使人听从自己的意见之典型实例汇聚如林。《说林》所汇集共有七十一则实例,分上下两篇,内容都是就诸侯国内政外交方面说服人家接受自己意见的例子。这是韩非为论述其问题准备的事实论据,多采用历史传说或寓言故事,是《韩非子》寓言的一部分。
【原文】
汤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①。而恐务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下于子。”务光因自投于河。
秦武王令甘茂择所欲为于仆与行事②。孟卯曰③:“公不如为仆。公所长者,使也。公虽为仆,王犹使之于公也。公佩仆玺而为行事,是兼官也。”
子圉见孔子于商太宰④。孔子出。子圉入,请问客。太宰曰:“吾已见孔子,则视子犹蚤虱之细者也。吾今见之于君。”子圉恐孔子贵于君也,因谓太宰曰:“君已见孔子,亦将视子犹蚤虱也。”太宰因弗复见也。
【注释】
①务光:中国古代传说中有才德的隐士。②甘茂:战国时楚国人,后来入秦国为秦武王的左相。③孟卯:战国时齐国人,以能言善辩著名。④商:指宋国。周武王灭纣以后,封纣的亲戚于宋,因此宋也称商。太宰:官名。
【译文】
商汤王消灭了夏桀君王,然而,恐怕天下的人说他贪心,于是就把天下让给一个叫做务光的隐士。但又恐怕务光真的接受,因此就派人劝勉务光说:“商汤王杀死了国君夏桀,他想把这个坏名声转嫁到你头上,所以才把天下让给您。”务光听了便跳黄河自杀了。
秦武王荡命令甘茂在主管车马的太仆和供出使的行人两种官职中选择一项想当的官。孟卯就对甘茂说:“您不如选择太仆官。您的特长是当使臣,您虽然做了仆官,秦王还是会派你做使臣的事。这样,您佩带着太仆的官印,又做使臣的事,这就是一身兼两职了。”
子圉引孔子进见宋国的太宰。孔子出来后,子圈就进去,问太宰对客人的看法。太宰说:“我已见过孔子,再看你就像跳蚤虱子一样细小了。我现在要带领他去见君王。”子圉恐怕孔子受到君王的尊贵,就对太宰说:“国王见过孔子后,也将把你看作像跳蚤、虱子了。”于是,太宰就不再带孔子去见宋国的君五了。
【原文】
魏惠王为臼里之盟①,将复立于天子。彭喜谓郑君曰②:“君勿听。大国恶有天子,小国利之。若君与大不听,魏焉能与小立之?”
晋人伐刑,齐桓公将救之。鲍叔曰③:“太蚤。邢不亡,晋不敝;晋不敝,齐不重。且夫持危之功,不如存亡之德大。君不如晚救之以敝晋,齐实利。待邢亡而复存之,其名实美。”桓公乃弗救。
子胥出走④,边候得之。子胥曰:“上索我者,以我有关珠也。今我已亡之矣。我且曰:‘子取吞之。’”候因释之。
庆封为乱于齐而欲走越⑤。其族人曰:“晋近,奚不之晋?”庆封曰:“越远,利以避难。”族人曰:“变是心也,居晋而可;不变是心也,虽远越,其可以安乎?”
【注释】
①魏惠王:又称梁惠王,战国时魏国君王。②郑君:此指韩国国君。公元前375年韩灭郑,迁都于郑(今河南新郑),因此又称郑君。③鲍叔:即鲍叔牙。春秋五霸之一齐桓公信任的大臣。④子胥:即伍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后因受迫害逃奔到吴国,做了吴国大臣。⑤庆封:春秋时齐国贵族,执掌政权期间淫乱无度,后被逐出齐国。
【译文】
魏惠王莹召集诸侯在臼里举行盟会,准备恢复周天子原来的地位。彭喜对韩国君王说:“您不要听他的。大国讨厌有天子,小国却可以从中获利。如果您与大国不听从他的话,魏国君王又怎么能和小国恢复周天子的地位呢?”
晋国人攻打刑国,齐桓公正要发兵去救援刑国,齐桓公的大臣鲍叔牙说:“为时太早。刑国不灭亡,晋国就不会衰疲;晋国不衰疲,齐国的地位就显得不重要。况且扶持处于危险之中的国家的功德,不如使灭亡的国家获得重生的功德大。您不如晚些时去救刑国,以便使晋国疲乏,这对齐国是有利的。等到刑国灭亡了,再去援助它重新复国,那样的名声才真正更美好。”齐桓公于是不去救援。
伍子胥从楚国出逃,守卫边境的官吏捉住了他。伍子胥说:“楚王要搜捕我,是因为我有颗美丽的宝珠。现在我已经把宝珠搞失落了。如果你把我抓去见国王,我就说是你把宝珠抢去,吞到你肚子里去了。”守边境的官吏怕楚王剖腹取珠,于是就释放了他。
庆封在齐国作了乱,想要逃到越国去。他同族的人对他说:“晋国近一些,为什么不逃到晋国去呢?”庆封说:“越是远,就越有利于避难。”同族的人说:“如果改掉你作乱的思想,居住在晋国就可以了;如果不改掉作乱的心思,即使远住在越国,难道可以平安吗?”
【原文】
智伯索地于魏宣子①,魏宣子弗予。任章曰:“何故不予?”宣子曰:“无故请地,故弗予。”任章曰:“无故索地,邻国必恐。彼重欲无厌,天下必惧。君予之地,智伯必骄而轻敌,邻邦必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国,则智伯之命不长矣。《周书》曰②:‘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予之。’君不如予之以骄智伯。且君何释以天下图智氏,而独以吾国为智氏质乎?”君曰:“善。”乃与之万户之邑。智伯大悦,因索地于赵,弗与,因围晋阳。韩、魏反之外③,赵氏应之内,智氏自亡。
秦康公筑台三年。荆人起兵,将欲以兵攻齐。任妄曰:“饥召兵,疾召兵,劳召兵,乱召兵。君筑台三年,今荆人起兵将攻齐,臣恐其攻齐为声,而以袭秦为实也,不如备之。”戍东边,荆人辍行。
【注释】
①智伯:春秋末晋国六家势力最大的贵族之一。②《周书》:记载周朝政治文告一类的典籍。③韩、魏:晋国当时六家贵族中的两家,韩、魏被智氏邀约一起进攻赵氏,后反被赵氏用离间之计瓦解,转而攻击智氏,结果韩、赵、魏三家瓜分了智氏。
【译文】
智伯瑶向魏宣子索取土地,魏宣子不肯给。任章说:“为什么不给呢?”魏宣子说:“无缘无故索要土地,所以我不给。”任章说:“无缘无故索要土地,邻国必然害怕。他贪得无厌,天下的人必然害怕。您现在就给他土地,智伯一定会骄傲而轻敌,邻国一定会害怕它而互相亲近。用互相亲近的军队来对付轻敌的国家,智伯的命运就不长久了。《周书》上说:‘想要打败它,必须暂且辅助它;想要夺取它,必须暂且先给它。’您不知先把土地给他,让智伯骄傲起来。而且您为什么要放弃天下的力量来图谋智伯,而单独把我国作为智氏攻击的靶子呢?”魏宣子说:“说得好!”于是把一个万户大邑割给智伯。智伯非常高兴,于是就又向赵氏索取土地,赵氏不给,智伯就派军队围攻赵氏封邑晋阳。韩氏、魏氏两家在外边反叛了智伯,赵氏在里边响应,智氏因而自取灭亡。
秦康公要建筑高大的土台,筑了三年还没完工。楚国人调动军队,将要用武力攻打齐国。任妄说:“饥荒会招来敌兵,疾疫会招来敌兵,百姓劳苦会招来敌兵,国家混乱会招来敌兵。您国王筑台已经三年,现在楚国人将要攻打齐国,我恐怕楚国是以攻击齐国的名义,而以袭击秦国为实际目的,不如早些做好防备。”于是秦康公就派兵加强东面的边界的防守,楚国人也就停止了他们的军事行动。
【原文】
齐攻宋,宋使臧孙子南求救于荆。荆大说,许救之,甚欢(顾广圻曰“欢”当从《策》作“劝”)①。臧孙子忧而反。其御曰:“索救而得,今子有忧色,何也?”臧孙子曰:“宋小而齐大。夫救小宋而恶于大齐,此人之所以忧也,而荆王说,必以坚我也。我坚而齐敞,荆之所利也。”臧孙子乃归。齐人拔五城于宋而荆救不至。
魏文侯借道于赵而攻中山②,赵肃侯将不许,赵刻曰:“君过矣。魏攻中山而弗能取,则魏必罢,罢则魏轻,魏轻则赵重。魏拔中山,必不能越赵而有中山也。是用兵者,魏也;而得地者,赵也。君必许之,而大欢,彼将知君利之也,必将辍行。君不如借之道,示以不得已也。”
鸱夷子皮事田成子③。田成子去齐,走而之燕,鸱夷子皮负传而从。至望邑,子皮曰:“子独不闻涸泽之蛇乎?泽涸,蛇将徙。有小蛇谓大蛇曰:‘子行而我随之,人以为蛇之行者耳,必有杀子者。子不如相衔负我以行,人必以我为神君也。’乃相衔负以越公道而行。人皆避之,曰:‘神君也。’今子美而我恶,以子为我上客,千乘之君也;以子为我使者,万乘之卿也。子不如为我舍人④。”田成子因负传而随之。至逆旅⑤,逆旅之君待之甚敬,因献酒肉。
【注释】
①欢:据学者考定当作“劝”,起劲的意思。②中山:春秋战国时的少数民族国家。在今河北中西部。③鸱夷子皮:春秋末年齐国执政的卿田成子的谋士。④舍人:侍卫。⑤逆旅:旅馆。
【译文】
齐国攻打宋国,宋国就派臧孙子往南向楚国求救。楚王听了臧孙子的请求,非常高兴,答应出兵救援,显得十分起劲。臧孙子满面忧愁地回来。他的车夫说:“现在求救之事已成了,您反而脸上忧愁,是为什么呢?”臧孙子说:“宋国小而齐国大,楚国救宋国,是救了弱小的宋国,却得罪了强大的齐国,这是一般人都要忧虑的事,而楚王却显得很高兴,这一定是表面上做做样子,必定是为了坚定我国抗齐的决心。我国坚持抗齐,齐国的力量就被消耗,这对楚国是有利的。”臧孙子就回到了宋国,后来齐国人占领了宋国的五个城邑,而楚国的救兵却一个也没来。
魏文侯向赵国借路攻打中山国,赵肃侯打算不答应,赵刻说:“您错了。如果魏国攻打中山国又不能夺取,那么魏国一定会疲惫,魏国疲惫了地位就会降低,魏国的地位降低了,赵国的地位就会升高。魏国如果攻下了中山国,一定不能隔着赵国而统治中山国。这样出兵的是魏国,而得到土地的却是赵国。您一定要答应他们。答应他们而且表示很高兴,他们就会知道您想从中得利,一定会停止军事行动。您不如借路给他们,并表现出迫不得已的样子。”
谋士鸱夷子皮侍奉田成子。有一回,田成子离开齐国,逃到燕国去,鸱夷子皮背着出入关口的符牒跟随着他。到了望邑,子皮说:“您难道没听说干涸的湖泽里的蛇吗?湖泽干涸了,蛇将迁移。有一条小蛇对大蛇说:‘您走我跟着,人们就会认为您是过路的蛇,一定有人要杀掉您。不如互相衔着,您背着我走,人们一定认为我是神君。’于是它们互相衔着,大蛇背着小蛇越过大路。人们见了都躲避它们,说:‘它们是神君。’现在您长得漂亮而我长得丑陋,把您作为我的上客,我只像一个中等的千乘之国的君王;把您作为我的使者,我就像万乘大国的卿相。您不如做我的侍从,人们就把我当作大国的君主了。”田成子于是背着符牒跟着子皮。到了旅馆,旅馆的主人对待他们非常尊敬,于是献给他们酒肉。
【原文】
温人之周①,周不纳客。问之曰:“客耶?”对曰:“主人。”问其巷而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问之曰:“子非周人也,而自谓非客,何也?”对曰:“臣少也诵《诗》曰②:‘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君,天子,则我天子之臣也。岂有为人之臣而又为之客哉?故曰‘主人’也。”君使出之。
韩宣王谓釐留曰:“吾欲两用公仲、公叔,其可乎?”对曰:“不可。晋用六卿而国分③;简公两用田成、阚止,而简公杀;魏两用犀首、张仪④,而西河之外亡。今王两用之,其多力者树其党,寡力者借外权。群臣有内树党以骄主内(赵用贤本无后一“内”字),有外为交以削地,则王之国危矣。”
绍绩昧醉寐而亡其裘。宋君曰:“醉足以亡裘乎?”对曰:“桀以醉亡天下,而《康诰》曰⑤:‘毋彝酒。’彝酒者,常酒也。常酒者,天子失天下,匹夫失其身。”
【注释】
①周:古代东周,在今河南洛阳。②《诗》:指《诗经》。这里所引自《诗经·小雅·北山》。③六卿:指春秋后期晋国的六家贵族:智氏、范氏、中行氏、赵氏、韩氏、魏氏,先是智、赵、韩、魏四家联合灭了范氏、中行氏;然后赵、韩、魏三家灭了智氏,最后三家瓜分晋国,形成了战国时期的韩、赵、魏三国。④犀首:魏国官名。此指曾担任过这一职务的公孙衍。张仪:战国时魏国人,后至秦国,成为战国中后期秦国强大的主要功臣之一。⑤康诰:是《尚书》中的一篇。这里所引存今本《尚书·酒诰》中。
【译文】
有一个温邑的人到东周的都城洛邑。洛邑的周人不接纳外来的客人,问他说:“你是客人吗?”他回答说:“是主人。”问他同巷住的人却不认识他们,官吏因此囚禁了他。国君派人问他说:“你不是周人,而自己却说不是客人,为什么呢?”他回答说:“我小时候诵读《诗经》,《诗经》上说:‘普天之下,莫不是君王的土地;沿着土地一直走到海边,莫不是君王的臣民。’现在君王是天子,我就是天子的臣民了。难道有作臣民的反而是客人的吗?所以说‘我是主人。’”周君王就派人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