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相鲁①,贵而主断。其所爱者曰竖牛,亦擅用叔孙之令。叔孙有子曰壬,竖牛妒而欲杀之,因与壬游于鲁君所。鲁君赐之玉环,壬拜受之而不敢佩,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欺之曰:“吾已为尔请之矣,使尔佩之。”壬因佩之。竖牛因谓叔孙:“何不见壬于君乎?”叔孙曰:“孺子何足见也?”竖牛曰:“壬固已数见于君矣。君赐之玉环,壬已佩之矣。”叔孙召壬见之,而果佩之,叔孙怒而杀壬。壬兄曰丙,竖牛又妒而欲杀之。叔孙为丙铸钟,钟成,丙不敢击,使竖牛请之叔孙。竖牛不为请,又欺之曰:“吾已为尔请之矣,使尔击之。”丙因击之。叔孙闻之曰:“丙不请而擅击钟。”怒而逐之。丙出走齐。居一年,竖牛为谢叔孙,叔孙使竖牛召之,又不召而报之曰:“吾已召之矣,丙怒甚,不肯来。”叔孙大怒,使人杀之。二子已死,叔孙有病,竖牛因独养之而去左右,不内人,曰:“叔孙不欲闻人声。”因不食而饿死。叔孙已死,竖牛因不发丧也,徙其府库重宝空之而奔齐。夫听所信之言而子父为人僇,此不参之患也。
江乙为魏王使荆②,谓荆王曰:“臣入王之境内,闻王之国俗曰:‘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诚有之乎?”王曰:“有之。”“然则若白公之乱,得庶无危乎?诚得如此,臣免死罪矣。”
卫嗣君重如耳③,爱世姬④,而恐其皆因其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以敌如耳⑤,尊魏姬以耦世姬⑥,曰:“以是相参也。”嗣君知欲无壅,而未得其术也。夫不使贱议贵,下必坐上,而必待势重之钧也,而后敢相议,则是益树壅塞之臣也。嗣君之壅乃始。
夫矢来有乡,则积铁以备一乡;矢来无乡,则为铁室以尽备之。备之则体不伤。故彼以尽备之不伤,此以尽敌之无奸也。
庞恭与太子质于邯郸⑦,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曰:“不信。”“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寡人信之。”庞恭曰:“夫市之无虎也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之去魏也远于市,议臣者过于三人,愿王察之。”庞恭从邯郸反,竟不得见。
【注释】
①叔孙:春秋末期鲁国当权的贵族。②江乙:战国时魏国人,后为楚国大臣。③如耳:战国时魏国人,曾为卫国大臣。④世姬:卫嗣君宠爱的妃子。⑤薄疑:战国时赵国人,曾为卫国大臣。⑥魏姬:卫嗣君的妃子。⑦庞恭:战国时魏国大臣。
【译文】
叔孙豹做鲁国的宰相,地位尊贵,专权独断。他喜爱的侍从叫竖牛,也擅自借用叔孙豹的名义发号施令。叔孙豹有个儿子叫仲壬,竖牛妒忌他想杀掉他,于是带他一同到鲁君住的宫中游玩。鲁君赐给仲壬玉环,仲壬下拜接受了玉环但不敢佩带在身上,派竖牛向叔孙豹请示这件事。竖牛欺骗他说:“我已经替你请示了,要你佩带在身上。”仲壬因此佩带上玉环。竖牛于是对叔孙豹说:“为什么不要仲壬拜见国君呢?”叔孙豹说:“小孩子哪里够资格拜见君主?”竖牛说:“仲壬本来已经多次拜见君主了。国君赐给他玉环,仲壬已佩带在身上了。”叔孙豹召唤仲壬见他,果然已经佩带了玉环,叔孙豹愤怒地杀掉了仲壬。仲壬的哥哥叫孟丙,竖牛又妒忌他想杀掉他。叔孙豹为孟丙铸造钟,钟造成了,孟丙不敢击钟,派竖牛向叔孙豹请示这事。竖牛不替他请示,又欺骗他说:“我已经为你请示了,要你击钟。”盂丙因此击钟。叔孙豹听到了说:“孟丙不请示就擅自击钟。”愤怒地把他驱逐走。孟丙投奔到齐国。过了一年,竖牛假装为孟丙向叔孙豹道歉认错,叔孙豹派竖牛召唤他,竖牛没有去叫孟丙而回报说:“我已叫他了,可是孟丙大发雷霆,不肯回来。”叔孙豹大怒,派人把孟丙杀了。两个儿子死了以后,叔孙豹得了病,竖牛于是差走左右侍从,独自照料他,不让别人进去见叔孙豹,说:“叔孙豹不愿听到人的声音。”于是不给他东西吃,把他饿死了。叔孙豹死后,竖牛不发丧,把府库里的珍宝全部搬空,而后逃往齐国。这就是听信自己所信任的人的话,以至两个儿子及父亲都被人害死,这都是不参验比较众人意见带来的祸害。
江乙为魏王到楚国做使者,他对魏王说:“我进入大王的国境内,听到大王国内的俗语说:‘君子不掩盖别人的优点,也不谈论别人的缺点。’确实有这样的事吗?”楚王说:“确实有。”江乙说:“既然这样,那么像白公胜发动政变作乱,不是很危险吗?如果确实是这样,知情的官吏都可以免除死罪了。”
卫嗣公重用如耳,宠爱世姬,但又恐怕两人都因为他的重用和宠爱而蒙蔽自己,于是就提高薄疑的地位来与如耳匹敌,用尊宠魏姬来与世姬抗衡,说:“我用这种办法使他们相互牵制。”卫嗣公虽然知道要使自己不受蒙蔽,但没有掌握不受蒙蔽的方法。不使卑贱的人议论尊贵的人,不使下面的人连坐上面的人,而一定要等待他权势相符才敢相互议论,那么这是更多地培植蒙蔽君王的臣子了。卫嗣君的蒙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箭射来有一个方向,那就积聚铁料来防备这个方向;箭射来没有一定方向,那就制造铁屋从各个方向来防备。有防备身体就不受伤害。所以防箭的人靠全面防备就不伤身体,君王全面地防备臣子,就不会出现奸邪。
庞恭与魏国太子一起去邯郸作人质,庞恭对魏王说:“现在有一个人说集市上有老虎,君王您相信吗?”魏王说:“不相信。”庞恭说:“那么有两个人说集市上有老虎,君王您相信吗?”魏王说:“仍不相信。”庞恭说:“那么有三个人说集市上有老虎,君王您相信吗?”魏王说:“我就相信这事了。”庞恭说:“集市上没有老虎是明摆着的,可是有三个人说了有老虎就信以为真了。现在邯郸离魏国比集市远,非议我的人不止三人,请大王明察。”但魏王还是听信了谗言,庞恭从邯郸回国,终于不能再见到魏王。
【原文】
说二
董阏于为赵上地守①,行石邑山中,见深涧,峭如墙,深百仞,因问其旁乡左右曰:“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曰:“婴儿、盲聋、狂悖之人,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牛马犬彘,尝有入此者乎?”对曰:“无有。”董阏于喟然太息曰:“吾能治矣。使吾法之无赦,犹入涧之必死也,则人莫之敢犯也,何为不治?”
子产相郑②,病将死,谓游吉曰③:“我死后,子必用郑,必以严莅人。夫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故人多溺。子必严子之刑,无令溺子之懦。”故子产死,游吉不忍行严刑,郑少年相率为盗,处于萑泽,将遂以为郑祸。游吉率车骑与战,一日一夜,仅能克之。游吉喟然叹曰:“吾蚤行夫子之教,必不悔至于此矣。”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春秋》之记曰④:‘冬十二月陨霜不杀菽。’何为记此?”仲尼对曰:“此言可以杀而不杀也。夫宜杀而不杀,桃李冬实。天失道,草木犹犯干之,而况于人君乎!”
殷之法,刑弃灰于街者。子贡以为重⑤,问之仲尼。仲尼曰:“知治之道也。夫弃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则斗,斗必三族相残也。此残三族之道也,虽刑之可也。且夫重罚者,人之所恶也;而无弃灰,人之所易也。使人行之所易,而无离所恶,此治之道。”
一曰:殷之法,弃灰于公道者断其手。子贡曰:“弃灰之罪轻,断手之罚重,古人何太毅也?”曰:“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之。”
中山之相乐池以车百乘使赵⑥,选其客之有智能者以为将行,中道而乱。乐池曰:“吾以公为有智,而使公为将行,今中道而乱,何也?”客因辞而去,曰:“公不知治。有威足以服之人,而利足以劝之,故能治之。今臣,君之少客也。夫从少正长,从贱治贵,而不得操其利害之柄以制之,此所以乱也,尝试使臣:彼之善者我能以为卿相,彼不善者我得以斩其首,何故而不治?”
【注释】
①董阏于:春秋末期晋国人,赵氏家族的家臣。②子产:春秋时郑国大臣。③游吉:春秋时郑国大臣,后接替子产执政。④《春秋》:鲁国史书。⑤子贡:孔子的学生。⑥乐池:中山国大臣。
【译文】
董阏于担任赵国上党地区的郡守,巡行到石邑的高山中,见到一条很深的山涧,陡峭得像墙壁,有几十丈深,于是问身边住在深涧旁边的人说:“曾经有人进入这个深涧吗?”回答说:“没有。”董阏于又说:“曾经有小孩子、盲人、聋子、疯子进入到这里吗?”回答说:“没有。”又问:“曾经有牛、马、狗、猪进入这里吗?”回答说:“也没有。”董阏于感慨地叹了一口长气说:“我能治理好上党了。假如我的法令严惩不赦,使他们如同掉进深涧那样必死无疑,人们就没有谁敢犯法了,上党有什么治理不好的呢?”
子产任郑国的宰相,病重快要死了,对游吉说:“我死后,您一定会在郑国执政,您一定要用威严的措施治理民众。火的外表很严酷,听以人们很少被烧伤;水的外表很柔和,所以人们很多被淹死。您一定要严厉地执行刑法,不要使人们淹死在您看起来柔和的刑法中。”子产死后,游吉不忍心执行严厉的刑法,郑国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做起盗贼,躲藏在萑泽中,将成为郑国的祸患。游吉率领军队和他们战斗,打了一天一夜,才战胜了他们。游吉感叹地说:“我如果早按子产的教导去做,一定不会后悔到这种地步。”
鲁哀公问孔子说:“《春秋》上记载说:‘冬天十二月落下的霜不摧残豆类植物。’为什么记载这件事?”孔子回答说:“这是说本来可以摧残而不摧残。如果应该摧残而不加摧残,那么桃树、李树就会在冬天结果了。老天失去了常规,草木尚且干犯它,何况人间的君主呢?”
殷商的法律规定,对在大路上倒灰的人要处以刑法。孔子的学生子贡认为太重了,向孔子问这件事。孔子说:“这是懂得治国的原则的做法啊。把灰土倒在街上,一定会遮掩人的眼睛,遮掩人的眼睛,人就一定会愤怒,愤怒就会争斗,争斗一定导致众多的家族互相残杀。倒灰土在路上就终使众多的家族互相残杀,虽然对这种行为惩罚重了点,也是可以的。何况严重的惩罚,是人们所厌恶的;而不往路上倒灰土,是人们容易做到的。让人们去做容易做到的,而不去遭受所厌恶的,这就是真正治国的原则。”
另一种说法是:殷商的法令规定,把灰烬倒在大路上的人,要砍掉他的手。子贡说:“倒灰的罪行很轻,砍掉手的刑罚太重了,古代的人为什么这样残酷呢?”孔子说:“不在大路上丢弃灰烬,是容易做到的,砍断手,是大家厌恶的。做所容易做到的事,而可以不触犯厌恶的刑罚,在古人看来是很容易的,所以实行它。”
中山国的宰相乐池带着一百辆车子出使赵国,他挑选门客中最聪明能干的人做队伍的带领者,结果走到半路,车队行列就散乱了。乐池说:“我认为你很有才能,所以派你负责率领队伍,现在中途而队伍乱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这位门客于是告辞而去,并说:“您不懂得管理人的道理。有威严足以制服人,有利益足以勉励人,所以才能管理好。现在我是您这里一个年少位卑的门客。由年轻的来管理年长的,由低贱的来纠正尊贵的,又没有掌握赏罚的权力来控制他们,这就是队伍散乱的原因。如果您能使我有这样的权力:那表现好的,我能封他们为卿相,那表现不好的,我可以砍掉他们的脑袋,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管理好的呢?”
【原文】
公孙鞅之法也重轻罪①。重罪者,人之所难犯也;而小过者,人之所易去也。使人去其所易,无离其所难,此治之道。夫小过不生,大罪不至,是人无罪而乱不生也。
一曰:公孙鞅曰:“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至,重者不来。是谓以刑去刑也(“也”《集解》脱,据乾道本补)。”
荆南之地,丽水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采金之禁:得而辄辜磔于市②。甚众,壅离其水也,而人窃金不止。大(“大”《集解》讹为“夫”,据乾道本改正)罪莫重辜磔于市,犹不止者,不必得也。故今有于此,曰:“予汝天下而杀汝身。”庸人不为也。夫有天下,大利也,犹不为者,知必死。故不必得也,则虽辜磔,窃金不止;知必死,则天下不为也。
鲁人烧积泽。天北风,火南倚,恐烧国。哀公惧,自将众趣救火。左右无人,尽逐兽而火不救,乃召问仲尼。仲尼曰:“夫逐兽者乐而无罚,救火者苦而无赏,此火之所以无救也。”哀公曰:“善。”仲尼曰:“事急,不及以赏;救火者尽赏之,则国不足以赏于人。请徒行罚。”哀公曰:“善。”于是仲尼乃下令曰,“不救火者,比降北之罪;逐兽者,比入禁之罪③。”令下来遍而火已救矣。
【注释】
①公孙鞅:商鞅。法家代表人物。②磔:用马或车肢解罪犯的刑法。③禁:君王的兽苑。
【译文】
商鞅的法令,对轻罪加以重罚。重罪,是人不容易犯的,而小的过错,是人们所容易去掉的。使人们去掉容易犯的小过错,而不触犯难犯的重罪,这才是治理国家的办法。小的过错不发生,大的罪过不出现,这样人们都不犯罪,所以,祸乱也就不发生了。
另一种说法是:商鞅说:“行刑时,对轻罪处以重罚。轻罪不发生,重罪没有人犯,这叫做用刑罚来去掉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