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李子文反而没有了开头的犹豫和担心,语气坚定地说:“我们集体就作这一回主,就算吃里扒外,也是为百姓谋了一回私利,反正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问心无愧!”
(一)
被号称农村“第二次土改”的林业产权体制改革即将在全省全面铺开。为稳重起见,省林业厅选择在春江县的三个林区乡镇搞试点,东风乡自然在试点之列。
为了使试点工作进展顺利,省林业厅的方处长等三人先期到了东风乡,对一些有山林权属纠纷的山场进行了具体界定,以便摸索和掌握在改制过程中出现的一些具体问题。
吴亮庆不知为什么,一连许多天精神不振,他要林业工作站的工作人员陪同省厅来的同志在各村有争议的山场转了一圈。
十二点的时候,他勉强到了乡食堂,陪同吃午饭。入席前,林业工作站的小徐站长向他汇报说:
“乡办万家林场虎头岭的山林权属可能有点麻烦,万家村今天许多农户都上了山,拿着山权证和我们核对山界,这件事可能比较难处理。”
“这有什么难处理的?他们有山权证,我们乡里也有山权证。乡政府还怕了他们万家村老百姓不成?”吴亮庆一听万家村农户又来找麻烦,顿时火冒三丈,“他们每年都要为山界来闹事,不要理睬他们!不过,今年万家林场已经做了规划,采伐了500立方米杉木材,现在已经采伐完了,你要赶紧让人来把木料拖走,省得夜长梦多。”
吴亮庆说的纠纷山是一九八四年林业“三定”政策落实时留下的纠纷隐患。虎头岭三百五十亩杉木林,在填写山权权属人时,被当时的工作人员填重了。
山权所有人的万家村,与林权所有人的乡政府万家林场双方都有一份四至相同界线的林权证。万家村当时的村干部没有注意,直到杉木林长成材,准备设计采伐时,才拿出山权证来核对,结果发现和乡属林场雷同了。
如今村民们的法律意识也增强了,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当初的山权证是你们乡政府盖章签发的,白纸黑字,红槠赤印,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证据材料。至于乡属林场也有一份相同四至界线的山权证,他们不管,说是乡政府自己伪造的。
因此,这些年,村民们每年都会到乡政府来吵闹。这让吴亮庆大为脑火。这片杉木林明明是全乡老百姓集中组织造林栽植的,你们小小万家村的平民百姓还敲诈到乡政府头上来了?为了此事,乡政府每年都要和万家村的百姓闹一次纠纷,但最终还是乡政府用不了了之的办法拖延着。
为此,吴亮庆每年总是忘不了在书记面前邀功请赏,认为自己为了乡政府的集体利益,不怕得罪群众,帮乡政府保住了一座小小的绿色银行,功劳大得很哩。
严明当书记后,每次群众为了山权证闹纠纷时,他都会大力支持吴亮庆,并对他的工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大家都要像亮庆乡长这样,以捍卫乡政府的权益为出发点和落脚点,不要怕得罪群众,不要为了取悦农民群众而做无谓的迁就和退让。老百姓都是得寸进尺,没有知足的,我们大可没有必要顾了老百姓的面子,结果丢了乡政府的底子。而应该像亮庆这样,旗帜鲜明、态度坚决地维护乡政府集体的利益。”
吴亮庆听了自然非常高兴。
今天的酒席上,吴亮庆表现不佳,没有了往日的豪爽、殷勤和热情,这让林业厅的同志很丢面子。方处长不满意地说:
“吴乡长是不是对我们有想法呀?这可不像你一惯的作风和做法嘛。”
吴亮庆连忙解决说:“最近几天不知为什么,肚子里胀得难受,经常吐酸水,而且一阵阵钻心的痛,可能胃出了问题。”
“不行,不行,革命干部的身体早就交给共产党了,小小的胃病,算得了什么。要是有感情,就把酒喝了,不然,你就是不欢迎我们,我们马上就回去。”方处长不依不饶,非要吴亮庆喝酒不可。
吴亮庆被逼到了墙根下,没有了退路,索性豁了出来,把杯子往桌上一顿:
“好!倒酒,什么叫舍命陪君子?今天我就把这条小命送给你们了!”
“好,好,好,这才像以前的吴乡长嘛。”酒席上一片欢腾。
吴亮庆端起酒杯,连续和林业厅的三位同志各干了三杯,省厅同志也不敢怠慢,各自回敬了吴亮庆三杯。
酒过三巡,大家都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醉态。
最后一杯圆场酒,吴亮庆感觉有点头重脚轻,眼冒金星,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举起酒杯收场。随着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吴亮庆“啊”了一声,立即栽倒在地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下,把全桌子的人吓坏了。大家急忙把他搀扶着到了接待室,林业工作站的人员把乡卫生院的院长和医生叫到乡政府来会诊。
卫生院长一看地上吐了这么多血,说是胃肠出了大问题,必须赶紧到县医院去输血,要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汪祥知道这情况后,立即向严明和何林春作了汇报,两位领导各自作了指示,要求迅速把人送往县医院,全力抢救。
救护车很快来了,汪祥安排林业工作站的几位工作人员上车到医院去服侍。
望着急救车呼啸而去的背影,看着林业厅三个吓傻了的干部,汪祥心里堵得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正在这时,乡办林场又打来电话,说万家林场的上百名群众把林场的一百余立方杉木材哄抢一空,林场只有五名职工,制止不了。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汪祥放下电话,立即又将这一情况向严明作了汇报。
严明听后马上决定:“亮庆住院期间,由你接替他分管的工作,你具体作好安排,妥善处理好此事。一定要把这批木材追回来,决不能纵容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李子文在万家挂点,郑旺生分管政法工作,你通知他们一同去处理此事。另外,要派出所派民警协助处理。”
吴亮庆住院一检查,被确诊为胃穿孔而引起大出血,医生很快实行了胃切除手术。然而,医生很快又查出他的肝部已硬化,经送省医院检查确诊为肝癌晚期。
吴亮庆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当即一下昏了过去。幸亏医生抢救及时,才救回一条命。
短短一个星期,吴亮庆恍若隔世,饱尝了人生离死别的凄苦,精神也一下子近乎崩溃。
那天,严明领着班子成员集体来看望他时,吴亮庆流着眼泪对严明说:
“严书记啊,你可要救救我呀,我为乡政府贡献不小啊!”
“亮庆啊,你现在不要想其他的,就是安心养病。我们一定会为你寻找最好的医生和治疗方案!你是乡政府的功臣,你这病也是为了乡政府工作而留下的呀!”
严明说着,也流下了眼泪。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益善。”轮到李子文安慰他时,吴亮庆说:
“李书记,我对不起你,在乡政府工作这么多年,总是和你闹矛盾、闹意见。你大人大量,不要记恨我啊!”
“吴乡长,快别这样说。以前还不都是为了工作上的事吗?我也有错。你不要太悲观,这病并不是没有一点希望,只要你振你精神,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还是能治好的。”
“谢谢你的宽慰,我知道自己的病,活不了多久了。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惩罚啊!”吴亮庆说着哽咽起来。
从医院出来,大家心里都很沉重,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人武部部长郑旺生说了句:“我们这些乡官的命太不值钱了。平时不注意,到了快不行的时候才晓得命要紧。我建议,乡政府要组织乡干部们进行一次身体检查,能早一点发现,也好及时治疗呀。”
“郑部长的这个建议太好了,我们的乡干部也该做一下体检了。别人不关心我们的身体,我们只能自己关心自己了。”何林春接上郑旺生的话。
在大家的一致建议下,严明同意了由乡政府组织乡机关干部进行一次全面体检。
体检结果一出来,让大家惊呆了。
乡机关干部连同后勤临时人员五十六人,近九成的人身体都有问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心脏病、肠胃病、肝肾炎等富贵病、常见病更是普遍。
严明自己也是三高(血压、血脂、血糖)、三炎(支气管炎、肠胃炎、前列腺炎)。
一时间,乡政府干部谈起身体就人人自危,谈酒色变,戒烟戒酒成了风尚。连续很久,乡干部接待上级来客也很文明,汹酒缠酒之风骤然而停,早晚锻炼身体的干部也渐渐多了起来。
乡干部都自嘲地说:“倒下一个吴亮庆,健康一批乡干部。是吴亮庆的病,拯救了乡官们的命。”
(二)
按照严明的指示,那天上午,汪祥联系了李子文和郑旺生、派出所指导员孟刚以及林业工作站的小徐站长,一同去万家村处理村民哄抢林场杉木的事。
李子文知道,这又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老百姓拿着山权证理直气壮、底气十足,而乡林场的山权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虚的。因为发证的主体是乡人民政府,而乡办林场是乡政府的直属单位,这就等于是说乡政府自己给自己发证,其真实性自然值得怀疑。也就是说,即使是老百姓敲诈乡政府,他们也是有依据的,只怪你们乡政府当时的经办人太马虎了,乡政府只能是哑巴吃黄莲。
如果认定万家村村民的山林权证有效,那么就意味着乡政府林场的利益白白送给了老百姓。站在乡政府的立场上,尤其是严明的态度,这是绝对不能让步的。但如今村民们先下手为强,把木料抢回了家,不认定山权归属问题,他们岂会善罢甘休?更不会主动把木料交出来,送回乡林场。
当李子文把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告诉郑旺生和汪祥时,他们也觉得李子文的分析很透彻,今天的任务很艰巨。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乡政府有没有勇气承认这个错误,并放弃乡政府既得利益,维护万家村村民的权益?这也是他们处理这次纠纷的关键点和切入点。
万家村书记万义生是敬老院院长万仁志的侄子。当初,万仁志执意不当书记,是和当时的村主任万二苟闹矛盾,无法开展工作。
当时的村委会主任万二苟,因为私心重,又喜欢背后拉帮结派,搞得村班子很不团结。为此,李子文提议书记、主任一起下台,让当时的副书记兼民兵营长万义生接任书记并兼村主任。
最后,万仁志当了敬老院院长,而万二苟什么也没捞到,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多次找李子文和当时的书记、乡长,要求再到村里任个职务。但由于李子文的态度坚决,万二苟的要求最终没有满足。
为此,万二苟恨透了李子文。
这次哄抢林场木材事件,也是万二苟在暗中唆使牵头的。
那天,万二苟把万家几个村小组长叫到自己家里喝酒,特地又将纠纷山的事旧事重提,并且有意挑事:
“我说你们几个人像被万义生灌了迷魂药似的执迷不悟。他是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不管我们大家的利益,把乡里的话当圣旨一样;你们也跟着屁颠屁颠,每次快要成事的时候又泄了下来,你们对得起我们万家的祖宗吗?你们对得自己的父母兄弟吗?”
“那你说怎么办?”几个人无可奈何地问。
“怎么办?抢呗!”
“抢,抢什么?”
“抢木料嘛,如今乡林场采伐的杉木材不就在山里,我们不如趁乡里还未拖走,把木料抢下来,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乡里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抢木材这可是犯法的事,这可做不得。”
“这是纠纷山上的木材, 他们乡政府卖了这么多,难道我们不能享受一点? 再说, 法不责众, 只要大家心齐, 乡政府总不能把我们都抓进牢里去!”
几个村小组长被万二苟的话说得动了心,加上喝了一点老酒,内心的火气一下子被他激将起来,纷纷拍着胸脯表态:
“好,今天我们就带头把乡林场的木料抢回来!”
“对,抢回来……”
不过,这些村小组长觉得,还是应该跟村支部书记万义生汇报一下。
作为万家村民,从内心来说,万义生无疑也是同意群众意见的。但作为支部书记,又必须和乡党委保持高度一致。因此,身处这种两难境地,万义生便耍了一点小聪明,他默认了村小组长的意见,然后假装到县城办事故意离开了村里。
就这样,整个万家村在家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扛的扛、抬的抬、拖的拖,不到半天,把几百立方米的木材哄抢一空。
李子文等人到达万家村后,商量着准备在万义生家里召开一个党员和村组干部会。可是,任凭万义生等村干部多次上门通知、催促,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最后,还是李子文把在敬老院的万仁志请回家里,经万仁志出面才慢慢把人叫齐。
李子文连续十年在万家村挂点,经常下乡协助村里工作。因此,村里很多村民都认得他。今天见了李子文,这些村民总觉得有些理亏,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有的人连门也不进,就坐在屋外面,不敢直视李子文等人的眼睛。毕竟是光天化日之下抢走了乡政府的木材,这要是在旧社会,可是暴乱行为。
李子文善意地笑着,并主动同这些党员干部们打着招呼。他极力想让这种紧张的氛围松弛下来。
这时,万二苟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瞟了一眼李子文等人,然后说:
“今天这么多乡官驾到,还有警察也来了,是不是要抓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进牢房呀?”
万二苟这么一揽和,气氛又一下子搞得紧张起来。
“抓人?没这么容易,现然是法制社会,他们抓人也许好抓,但要放人就不好放了。”
“抓我们几个不要紧,他们抓得了所有万家的老百姓吗?”
“要是真抓了进去也好,我们万家全村的群众就到他们乡政府食堂吃饭去。”
“这个该死的万二苟!”郑旺生早就认识他,自从他万二苟没有当上村干部之后,见了乡政府的干部,总像见了仇人似的,满怀敌意。
郑旺生今年分管政法工作后,曾接到过群众举报,说万二苟多次偷盗林木,因此立案调查过他。平时,万二苟见了郑旺生及派出所的人总是躲得远远的。今天情况不同了,这么多群众参与了哄抢,法不责众,他想借机挖苦挖苦乡政府的领导,气一气李子文等人。
但郑旺生是个直肠子,眼睛看不惯这种明知自己有屎在屁股上,却还不知臭味的人。他将眼睛一横,对着万二苟大声斥责起来:
“你咋咋唬唬干什么?你以为今天人多,不敢抓你了是不是?我跟你说,你万二苟的材料,还在我桌子上放着哩,你要是觉得自己想到里边凉快去的话,我可以成全你,你信不信?”
万二苟是个头脑灵光的人,他知道自己这些年背地里干的勾当,乡政府要认真计较起来,虽然判不了刑,但到拘留所里去服侍牢霸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郑旺生的一席话,还真把他给震住了。他赶紧赔上了笑脸:
“郑部长,你就不要跟我们老百姓一般见识,斤斤计较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己。说实在的,只有蛮官府,哪有蛮百姓嘛。我们老百姓还能翻得了天啦?”
郑旺生其实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知道万二苟过去当过主任,在村里多少有点号召力,如果不刹刹他威风,挫挫他气焰,他还不知道要煽动多少群众,而自己现在抓住了万二苟的命脉,握住了他的七寸,随时可以制服他。因此,要让他晓得自己眼下的处境,省得他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于是,马上指着万二苟说:
“你倒是说了实话。你再有能耐,也逃不过人民政府的巴掌心!”
“我怕了你,服了你,我不说了,总可以吧?”万二苟乖乖坐在凳子上,再也不敢大声嚷嚷了。
其实,应对处置农村突发事件没有什么现成的章法,要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嗅觉,要的就是恰到好处的时机和火候。
李子文觉得火候到了、时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