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别人说乡镇干部难当时,他只是有同感,但感受不是很深。然而,面对这件难缠的事,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什么是“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滋味。
(一)
春凤公路东风段改造工程在樟树坡村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开工仪式。
李子文主持,严明作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严明的讲话虽短,但富有激情和感召力。他说,春凤公路的开工建设,将使东风的经济和社会事业发展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将加快全乡人民勤劳致富奔小康的步代,随着公路的建成通车,这条跨越三县六乡镇的二级公路必将成为沿途广大群众的致富路、幸福路。严明最后要求,在公路改造建设中,要树立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理念,严把施工质量关,要把这条路修成一条让上级满意、百姓满意的“放心路”。
董建军作为施工单位代表作了确保建设优质工程的表态性发言。
整个仪式不到三十分钟就结束了。
公路改造建设开工之后,李子文领着公路改造办的干部每天上路巡查,协同县交通局的有关工程监理人员检查施工质量,做好群众工作,保证施工进度。同时,由于这是一条跨县的过境公路,车流量比较大,因此,公路办的人员还要随时负责疏通公路上的障碍物,确保正常的交通秩序。
这一天,一个施工队在樟树坡的肖家村小组施工,受到了全组村民的极力阻挠,施工队被逼停工。
李子文正在另一个施工队维护交通秩序,接到村主任肖仁生的电话,马上领着卢旺财等人赶了过来。
这是截直到刘家湾那段路后,新开辟的线路,从肖家屋后直插而过,新路的中间,有一棵千年古樟矗直在中央。古樟直径在三米左右,由于树龄过高的缘故,靠近村庄这边的分枝已经枯掉了,另一边却枝繁叶茂。大樟树紧靠着的是用水泥浇铸的三米宽的水利主灌渠,樟树茂盛的枝桠把水泥渠道遮盖得严严实实。
李子文认真地查看着那块古树保护牌,这是1984年春江县政府立的,上面记载着此树有九百八十年的树龄,加上这些年,真可算是千年古樟了。尽管树形不美观,但它却是历史的见证,而且还成了肖家村民信奉的神灵,真可谓神秘而不容侵犯的地方。每当哪家有什么祸事或喜事,村民都要在这里跪拜神灵,有祸的祈求神灵消灾避难,有喜的感谢神灵的照顾庇佑。慢慢地,樟树下还建了一座小庙。
察看完地形之后,李子文也觉得无可奈何,因为线路走到这里已经别无选择了。往下走,要把肖家村庄的房屋拆掉一半,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不但百姓工作难做,而且修路成本增加很大,更会拖延工期,影响进度。往上走的话,要破坏这条水渠,要知道,这条水渠不但供应了春江县城居民的生活用水,而且保证了下游多个乡镇十万亩良田的灌溉。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便知。
李子文真的犯愁了,唯一的办法还得硬着头皮去做群众的说服工作。
刚刚各自回家去了的村民,听说还要砍这棵樟树,重新聚集过来,把李子文等人连同这棵古樟围了个水泄不通。那些年纪大的老人还拿着冥纸、冥币燃烧起来,一边烧着,一边打躬作揖,念念有词,有些刻薄的人还借故咒骂砍树的人来。
被施工队伍专门请来砍树的人见此情景,只得收起板斧和大锯,准备开路。要知道,赚这样的钱也是寝食难安的。
李子文把肖仁生叫到身边来,要他去把村小组长喊过来。
村小组长肖福人是过来了,但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没办法,这是村里的龙神,千万动不得的!”
肖仁生倒是很开明:“什么龙神,都是你作兴起来的,以前还不是我们村里栓牛的地方?自你砌了这座小庙以后,才引出这神鬼来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村小组长肖福惹出来的事。十几年前的一天,肖福在樟树下解开牛绳准备去耕田,突然一下感到全身不舒服,冷汗直冒,隐隐约约中,他看见一团白影上了樟树。回到家里之后,肖福一下病倒了,不省人事。家人把他送到县医院,各项检查都没有问题,查不出病因的医生要他回到家里静养一些天之后再去复诊。静养期间,他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家人又将他送往省城医院检查,结果也查不出什么病来。回到家里后,肖福病入膏肓,家人为他准备了衣物棺木。最后,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请了个道土来做法事,道士说他是被吊死鬼附体,拿着桃木剑,从家里一直寻到樟树下,说是吊死鬼缠身,就在这樟树洞里。
村民马上联想到几十年前在樟树上曾吊死的一个女人。道士神神秘秘地摆弄一番之后,给他服下了几幅说是驱鬼的药。第二天,他竟然睁开了眼,想吃东西了。家人对道士感恩戴德,重金酬谢。一个星期之后,肖福竟奇迹般地痊愈了。死里逃生之后的肖福真的完完全全相信有鬼神了。他请人在樟树下砌了一个小庙,每月农历的初一和十五都要来庙里供奉神灵。
肖福这样一捣弄,村里人再也不敢在这樟树下闲聊海侃了,牛也不敢拴在樟树根上了。由于人迹罕至,慢慢地,这里变得有点阴森恐怖起来。越是阴森,村民们就越是相信这里有鬼神了。久而久之,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理,其他村民也经常到这里来祭拜神灵了。
李子文小声对肖福说了句:“世上无神鬼,都是人兴起。”
不过,虽然可以不信鬼神,但这棵千年古樟可真是稀罕物,砍了真是可惜,李子文不由得在心里犹豫起来。
{二}
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肖福现在每每来到樟树旁边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虔诚。要他去做村民工作,来砍这棵系着自己命根子的神树,简直比登天还难。李子文也知道现在要他这样做也确实太有点强人所难了。
李子文让施工队暂停施工,然后召集公路办的人员集中到肖仁生家里商量对策。这是公路开工建设以来,李子文遇到的第一件束手无策的难题。
针对这一难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有的主张重新调整线路,有的认为强行砍树,有的则建议在上边的渠道上建盖板桥梁。
然而,这些意见和建议,经过李子文一一琢磨,认为都不可行,都不是最佳方案。
怎样才是最佳方案呢?平常足智多谋的李子文也一筹莫展了。带着遗憾,李子文领着大伙回到了乡里。
李子文向严明、何林春作了汇报,两人都觉得这件事非常棘手,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最后倒是李子文提了个看似荒唐或者叫异想天开的意见,就是保留樟树不动,把它当作是个圆形的大树盆景转盘,公路则分成左右两边通行。一边只要五米,加上中间作为盆景的五米,总共十五米。
这样大胆的设想,在公路改造的历史上,无异于天方夜谭式的创举,连思想超前的何林春都有点吃不准了:“这个方案是能解决问题,但交通部门能同意这样的意见吗?”
一句话说到了关键,把处于兴奋状态中的李子文一下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他刚刚还在为自己这种大胆超前的创意而沾沾自喜、自鸣得意。这样的话,既解决了当前最迫切需要处理的难题,而且还在公路改造上创造一个特色,留下了一个永恒的标志,成为春凤线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可是,这样的想法行得通吗?
从乡里出来之后,李子文再次叫上卢旺财,拿着卷尺,重新来到了肖家村,虽然匆匆忙忙,但却认认真真地在古樟树下量了又量,他不想让自己的疏忽给事情造成任何纰漏。
丈量完后,两人迅速上车,打道回府。
卢旺财不解地问:“李书记,你丈量这个做什么?”
李子文觉得还是暂时不告诉他为好,他知道卢旺财的最大特点是藏事不住,嘴巴把不严,什么事到了他嘴里都成公开的了,而李子文是什么事干成了才让别人知道的人。于是,他便故意岔开话题说:“这棵古树真是值钱啊。”
“难道你想把树挖去卖了?”卢旺财更加不明白了。
“这样古老的树不卖点钱的话,不是可惜了吗?”
“老百姓会同意吗?”
“不同意就不卖呗。”李子文的话又让卢旺财坠入五里雾中。
到了家里之后,李子文迫不及待地拨通了交通局王副局长的电话,把目前肖家村线路走向面临的问题,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然后谈了自己的解决办法。
听完李子文的意见,王副局长很干脆的回复说:“虽然你是迫于无奈想出来的办法,但作为道路设计管理部门,我不能同意你的这个想法。”
“为什么?”李子文很失望地问道。
“这还要问吗?中国公路设计史上哪有这样的先例啊。再说,安全系数如何?谁来负这个责?你们乡政府吗?这个公路设计的责任主体是我们交通部门,要是有什么安全问题,首先担责的是我们!”
李子文反驳:“安全能有什么问题,提前有警示牌,大树四周设计护树的栅栏,谁会这样闭着眼睛往树身上撞,那不成了自寻死路的兔子吗?再说,公路上的盆景转盘多的是,不也一样安全无事吗?关键还是观念是否创新的问题!”
“你不要给我上政治课。我们是业务管理部门,家有家规,行有行规,我们只能按照自己部门的管理规范来操作,改革创新是体改委的职能。好了,这件事说一万遍也还是这句话——不行,请理解。”说完,挂机了。
李子文形情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血管里刚才还沸腾的血突地冷却下来到了冰点。但仔细一想,也是现实情况,交通部门有他们的运行规则,谁都不会打破这种已经平稳运行的规则再去冒险,哪怕这种所谓冒险的最坏结果其实就像人走路有时也会摔跤一样的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也没有人会去违背这个规则。相反,按照这个规则本身去设计规划,也有许多不确定的安全隐患。不过,这个安全隐患是由这种规则负责的,因此,出了安全问题也是技术规范允许范围内的,个人负不了这个责。这是中国国情。
李子文并不灰心,他想起了分管交通的田副县长,也许领导站得高,看得远,会支持这种意见。对,找他汇报一下,说不定有戏。
李子文和田副县长只是互相认识,不是很熟,因此,电话接通之后,李子文显得很拘谨,把事情说清楚之后,焦急地等待着,像一个蒙冤的犯人等待法官的判决一样。
田副县长的答复意见很直接,也很规范,挑不出什么毛病:“子文同志呀,对于你提出的这个意见,只能说明你善于思考,但我的答复很简单,就是两点:第一,这是技术上的问题,具体你找交通局咨询和落实,我不便干预。第二,对于群众工作,你们还是要采取一定的措施,该强硬的时候一定要强硬起来,不能什么都迁就老百姓。不然的话,那还要我们乡政府干部干什么!”
如果说王副局长的意见使李子文的心凉了半截的话,那么田副县长的话简直让李子文的心凉透了,凉到了极点。
以前,由于自己是本地人,加上任职时间长、资历深,农村工作经验相对丰富,在处理各种复杂问题时,总能利用自己的这些优势,较好完成各种急难险重任务。因此,过去,别人说乡镇干部难当时,他只是有同感,但感受不是很深。然而,面对这件难缠的事,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什么是“上下不讨好、里外不是人”的滋味。
不过,李子文的个性除了豁达就是有股子韧劲,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对这个有创意的办法,他还是不能彻底死心,而且在心里,这个办法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实。他自信,除了这个办法没有更好的甚至是没有办法了。因此,必须尽一切可能来达到目的。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施工队伍正在等待最后的处理结果,如不及时解决很可能影响整个改造工程、拖延整个工期,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李子文的脑海里在翻阅着自己所有熟悉的人的名字和面容,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闪了出来:
刘鹏。
{三}
刘鹏,这个以前自己不愿提起的名字,近几天却变得亲切起来,因为这些天来,卢旺财代表李子文到了几次刘鲲的家里看望慰问,感动得刘鲲夫妇一个劲地夸赞李子文有气度,是真正的好干部,并打电话告诉了弟弟刘鹏。刘鹏后来主动打了李子文的电话,感谢之余还透露现在自己跟省长助理做秘书,而这个省长助理就是原先的交通厅长,因此,适当的时候,可以为家乡的交通事业作点事。
想到这里,李子文迅速按下了刘鹏的手机号码,可是一直打不通。他以为自己心急打错了号码,再次打了过去,还是不通。这白天的不可能关机,难道是在开重要会议?对,肯定是在开会。他连忙编辑了一条信息:“刘秘书,您好!我是李子文,有事找您,请速回电。”
信息发过去之后,李子文就焦急地等待着刘鹏的回电。
可是,从下午等到晚上两点,还是不见刘鹏的电话。是不是他对自己还存有看法,上次来电话不过是礼节性的表示,其实心里的疙瘩始终未能解开?因为这条路不经过刘家湾对他刘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次丢面子的事。虽说自己已口头答应了,想办法争取项目来硬化这条路,但一来还没有着落,二来不是主线,而是一条乡村公路,这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因此,刘鹏心里对自己有反感,故意不回电话。李子文就这样一夜没睡,心猿意马地胡思乱想着。
第二天清晨,李子文一觉醒来,本想立即给刘鹏打个电话,但一想,这大清早的,说不定人家昨天熬了一夜写材料,正睡得香甜着哩,于是又等。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李子文等不下去了。管他有没有意见,先问问再说。一拨完号,依然是关机。不对,开会不可能关机这么久啊。
李子文决定找刘鲲问一问他弟弟家里的电话。刘鲲接电话后告诉李子文,他弟弟上星期一随领导到香港考察学习去了,临走时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有一个星期关机,有事打家里电话。李子文这才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焦急起来,因为施工队那边正等着自己回话,到底是采取哪种方案施工。
李子文按照刘鲲报的号码,打通了刘鹏家里电话,是个女的,不用说,肯定是刘鹏老婆。一听是家乡的父母官打来的电话,刘鹏老婆非常热情,客气地告诉李子文,刘鹏今天下午会回家,回家后,一定要他回个电话。
整个下午,李子文都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这个时候,他才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傍晚,李子文的手机响了,他高兴地接通电话,不是刘鹏的,而是董建军的电话:
“李书记,怎么办呀,我的施工队在肖家足足等一天了,现在还不见你们乡里有什么办法,这误工费怎么算呀?”
李子文连忙说:“你急什么,我现在正在想办法解决,要么你明天先到别处开工。”
“先到别处开工?你说得轻巧,光拖车请一次就几百,加上后勤机械等等,起码要几千块哩,你们乡政府出呀?!”
“那让我私人出好了!”李子文的一句气话,总算暂时把这个假刘欢说得不好再催了。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能不急吗?人家一个施工队十多二十号人干等了一整天,还不知要等多少天,能不急吗?
就在李子文极度烦躁和焦急等待的时候,总算是盼星星、盼月亮,等来了这个望眼欲穿的电话。
“李书记呀,我是刘鹏。实在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刚一回家,领导就要我把考察报告写出来,这才耽误了回你电话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