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祥想起了那句“官场上没有对错,只有胜负和权力大小”的哲言。从这件事上,汪祥真正尝到了五味杂陈的滋味。
(一)
腊月二十八,既是东风一带过大年的日子,又是吴家铺的圩日。日近年关,吴家铺显得格外的热闹,人潮涌动,车流穿梭...
劳碌奔波一年的农家人,带着在外辛苦积攒的钞票和偶尔涌动着的衣锦还乡的激情,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集市,大方而慷慨地采购着各自需要的年货。红红的灯笼映衬着喜悦,多彩的年画跃动着期盼。远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杀猪宰羊的忙碌声此起彼伏。
从集市到农家小院,从摊贩前到灶台上,处处洋溢着即将过年的喜庆氛围,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年味。
乡镇工作一年忙到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乡干部才能暂时鸣金收兵,享受一下真正休息的权力。
汪祥是外县人,本来应该早就回家过年了,但由于县里对春节前后这个维稳的敏感期特别重视,连篇累牍地发文下通知,要求各乡镇各单位要严防死守,看好自家门,管好自家人,不能出现一例越级上访或群体上访事件。
作为办公室主任,只能吃点亏,牺牲休息时间,坚守岗位。而且,每年这个时候是乡机关张贴对联的时间,办公室人员和值班人员总是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作为本乡人,岁末年首值班自然首当其冲。李子文和吴亮庆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在乡机关过年的,因此拟写对联的事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李子文的身上。李子文不但有文采,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到这个时候,派出所、司法所、土管所、计生办、林业站等七站八所都吵着要他写对联。他呢,也不推辞,乐此不疲,权当是练字。吴亮庆则帮着裁纸磨墨,张贴对联。
汪祥本想有意表现一番,认真拟写了几幅对联,但左看右看不大满意,这才想起李子文来。
看了汪祥拟写的对联,李子文觉得一般化,没什么特点。联想起刚刚结束的共产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顺手草拟了一副政治色彩很浓的对联,作为乡政府大门口的镇院之联:
上联:勤政务实,实实在在为百姓办实事;下联:入党为公,公公正正给人民做公仆;横批是执政为民。
汪祥一拍大腿:“好,好!好对联!既符合形势需要,又对仗工整。”
两个人正边欣赏边琢磨,食堂管理员老周跑过来吵着要李子文给食堂的门口写副对联。
其实每年食堂的对联也是李子文写的,今年自然不能忘了食堂。但每年的对联内容既要贴切又要新颖不重复,不能不说有点费脑筋。今年该写点什么呢?
李子文正思考着对联内容,汪祥却和老周谈起了食堂服务质量如何改进的事。
临了,老周一句“这厨房的事真难做,众口难调啊。”给了李子文创作灵感。只见他大叫一声:“好一个众口难调!”话音刚落,一幅对联问世了。
上联是:众口难调调众口,调得饭香菜可口;下联是:人意难遂遂人意,遂得干群齐满意。横批是:色香味全。
“李书记真是才子,每年的对联总有新花样!”老周不知是对这幅对联还是对李子文赞不绝口起来。
正在这时,司法所所长、综治办主任卢旺财、派出所民警小王,林管站副站长朱民拿着红纸一并在乡政府门口等候。
李子文把卢旺财叫过去,一边裁纸,一边打着腹稿,等红纸一裁定,对联也就酝酿好了。
上联:劝原告,抚被告,原告被告都不告;下联是:走东家,串西家,东家西家成和家。横批是:和谐东风。
派出所小王一见写完,捷足先登,把红纸往李子文面前一放:“该我们所里的了。”
李子文略思片刻,便龙蛇游走起来:
上联:除暴安良保一地平安;下联:惩恶扬善树一方正气。
正气的“气”字刚写了一笔,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汪祥急忙接过电话:
“喂,我是汪祥,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好,我马上向领导汇报!”
{二}
李子文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赶紧停下手中的笔:“什么事?”
“是县政法委的电话,说今天县法院执行庭的几名法官在吴家铺执行一个已经生效的案子,遭到群众的阻挠和抵制,现在连警车都被群众扣下来了。县法院的卢副院长和吴乡长已在现场做工作。县政法委的领导要我们立即组织乡干部前去协助执行,不行的话,将派武警前来强制执行。”
汪祥如实传达着刚才的电话精神。
就在这时,李子文几乎同时接到了严明和何林春的电话,电话内容和汪祥刚才说的大致差不多,估计他们也是刚刚接到了县政法委的电话,这才要李子文去现场处理此事。
“强制执行?这个时候百姓群情激愤,如要强制执行,肯定会引起更大的事件。”李子文跟严书记在电话里争辩着。
但严明的口气很强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没有办法,刚才政法委的陈书记大发雷霆,说到要派武警来强制执行。因此,我们只有无条件地执行县领导的意见。”
“那我们先到现场看看情况后再向您汇报。”李子文写完派出所的对联后,收起手中的毛笔,对其他几位说,“不好意思,今天得不到你们的润笔费了,你们自己想想办法吧。”
随后,他要汪祥集合乡政府的值班乡干部和派出所干警以及联防队员一同来到了吴家铺街的东头。
只见上百号人围住一辆法院警车,几个青皮后生一边叨着香烟,一边不时地拍拍警车的引擎盖,挑战似的对着法警和法官。
旁边的法警指着他们警告说:“请不要动手动脚,这是国家的财产!”
“国家的财产怎么啦?老子今天就是要动,省得你们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也许是人多势众,几个青皮今天也狐假虎威,根本不把法官法警放在眼里。
看见李子文等乡干部来了,先时到达现场的法院卢副院长赶忙上来握了握手。
吴亮庆赶紧说:“李书记,卢院长来的时候,刚好碰见我,因为事情紧急,我就和他直接到了这里,没有惊动乡里。”
李子文对吴亮庆的做作和虚伪向来是不冷不热,甚至是以沉默来表示不满。其实,李子文知道,在外界人眼里,吴亮庆在东风是响当当的,能呼风唤雨的神仙。因此,他们都以为,只要吴亮庆出面,东风乡没有摆不平的事。
法警和群众发生肢体冲突之后,卢副院长作为分管院长立即赶了过来,因他过去和吴亮庆关系比较好,就直接打了吴的电话,吴亮庆立即和他来到了现场。
起初,群众见吴亮庆来了,希望他能说几句公道话。谁知他为了在卢副院长面前表现他在东风乡的威信,一个劲地将围观的群众臭骂了一顿,并强行将拦住警车的几名年青人拉开。他以为自己是本乡本土又是本村的人,这点面子乡里乡亲的还是会给。但这次真的让他失望了,乡亲们不但不给面子,而且还指责他是为了攀官六亲不认。别说判决难以执行,就连警车也不让开走。
李子文要汪祥把吴亮庆、卢副院长、执行庭的庭长以及在现场做劝说工作的村主任吴超、民兵营长吴木根叫过来,在旁边的村长家里开个短会,了解事件的起因,商讨事件的处理办法。
原来,吴家铺村东头村小组的吴亮、吴佳、吴若然、吴起根、吴起生五位农民一同帮木材贩子周木生砍木材。一次在砍伐松木时,一不小心,吴亮被树压在身上,造成大腿粉碎性骨折,成了残废人,花去医药费几万元。经司法所调解,这笔费用由木材贩子周木生承担了百分之八十。
但吴亮如今成了残废,再也不能下田劳动,而且基本生活都难自理,便要周木生负责生活补助费,周木生坚决不愿承担。
吴亮没有办法,一纸诉状,将周木生告上法庭。但不知周木生采取了什么办法,法院在审理过程中,追加了吴佳等四人为第二被告,并最终判决吴佳等四人负连带责任,每人承担吴亮的生活费各一万元,周木生只承担吴亮生活费一万元。
吴佳等四人不服判决,要求周木生承担吴亮一半的生活费,法院没能采纳。判决生效后,吴佳等人也没有上诉,但就是硬抗着不出钱。法院也是万般无奈,多次调解执行未果。眼看年关将至,今天便出动六名法警和两名法官将吴佳等四人强行抓上警车,准备带到法院行政拘留几天。
在执行过程中,吴佳挣脱跑了,法警将已有身孕的吴佳老婆抓上车。眼看着儿媳大着肚子被警察抓走,盼孙心切的吴佳母亲拼命和法警对抗,让儿媳也逃脱了。愤怒之下的法警一把将吴佳母亲抓上警车,由于用力过猛,快七十岁的老人一下昏了过去。
见此情形,村里几个年轻人拿起铜锣就敲起来。吴家铺的人,见的世面多,胆子也大,铺子里的乡亲们遇到外地人欺负,只要一响锣,全街上的吴姓居民都会奋不顾身地出来帮助主持公道。
法警将吴起然等其他三人带上车后,第一辆警车赶紧离开了现场,但后面这辆警车却被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围了个水泄不通,再也走不了了……
听完事情的经过,李子文对吴亮庆说:“吴乡长,你是本村人,你说应该怎样办?”
吴亮庆为了取悦卢副院长,不加思索地说:“这还用说,肯定要强制执行,不然,人家法院以后还怎样工作?”
“是呀,是呀,我们法院也是依法办事,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如不强制执行,法院的权威何在,法官的威严何存?况且,临来时,政法委的陈书记交待说,一定要严肃处理聚众闹事的人!”
卢副院长的一番话把村委会主任吴超惹火了:“强制执行?严肃处理?你们去执行、去处理算了,还要我们来干嘛!”
李子文示意吴超不要激动。其实,他听了卢副院长的话心里也很不舒服。只顾你们法院的面子,老百姓的尊严呢?法警仗势执法,野蛮执法,给群众造成了伤害,引起了民愤,激起了民怨,还要面子,这是哪家法律?鉴于在现场,李子文愤怒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情绪却暴露在脸上:
“现在是怎样解围的问题,还谈面子有意义吗?”
李子文说完,眼睛瞪了卢副院长一下。
一直未说话的庭长这时大嗓门亮了起来:“反正我们是依法办事,被告必须马上带到法院去,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
李子文的火气被庭长蛮横无理的话激得熊熊燃烧起来:“你们来执法的时候为什么不跟乡政府和派出所打声招呼,也好让我们协助你们行动,这个时候把矛盾问题全抛给我们,你们还讲不讲理!”
“我们法院办案向来是独立办案,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的权利。我们执行已经生效的判决,有必要请示你们乡政府吗?有必要向你请示汇报吗?”执行庭长趾高气扬的不服弱。
“那你们现在要我们这些乡里干部来干什么?你去司法独立,自己执行去呀!”李子文的倔劲也上来了,冲着庭长发起火来。
“你们是政法委叫来的,不关我们法院的事!”庭长越说越没有了谱。
“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工作嘛。”卢副院长连忙做和事佬,“我们在这里吵,群众岂不笑掉了牙。”
吴亮庆也赶紧圆场对庭长说:“李书记也是被急得没办法才发火的,你不要见怪!”
李子文极力克制着,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火气。他知道,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他很清楚,看今天的架势,要让群众眼睁睁地看着吴佳他们跟着法警走,是怎么都不会答应的。何况,吴佳的母亲正负伤躺在地上,要她去卫生院包扎一下,她死活不去,说是非要看着圆满处理了这事才去。
李子文来回走着,眼看马上就要天黑了,如不迅速处理,等到天黑下来,那些盼事不发的青皮后生们肯定会胡闹一番,到时就更难控制局面了。
想到这里,李子文反而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心平气和地对卢副院长和执行庭长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都无力挽回。关键是如何尽快处理警车被扣、伤员医治的事,如果受伤的老人再有什么事,恐怕就是把全县的警察都拉来,也难以控制局面。”
接着,李子文还把天黑下来更难处理此事的担心也说了出来,他恳切要求卢副院长给陈书记打个电话,将现场的情况如实汇报。
听了李子文的话,卢副院长也感觉事情的严重性,如不及时处理,事情再闹大,在场的领导不但没法交差,而且还将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于是,卢副院长拿起手机和陈书记通了电话。
“喂,陈书记,目前现场围满了群众,起码有两百多人。警车被一群人围着,开不动呀!现在天快黑了,如果不及时疏散群众,到了晚上后果会不堪设想。我的意见是今天暂不执行,待后再想办法……”
陈书记强硬的声音从电话里蹦出来,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行!如果今天就这样匆匆收场,你们还怎样严格执法?以后全县的稳定工作还怎么维护?政法机关的权威还怎样树立起来?今天无论如何要把几个被告抓来!你们这边实在不行,我会再派民警增援,必要的时候我会动用特警!”
听到这话,原来就不服软的执行庭长马上站起来说:“我就说嘛,今天不抓走这几名被告,是交不了差的。”
李子文越想越觉得这样粗暴执法,一定会激怒群众,即使暂时强制压服了,今后必定会留下不稳定的隐患。想到这里,他想试图亲自和陈书记通话,说说他的意见,因为他和陈书记还是熟悉的。陈书记以前在组织部任常务副部长,作为组织员,李子文有过几次接触。后来陈书记提拔进了常委,分管政法工作,虽然接触不多,但每次陈书记下乡到东风,总会客气地要李子文陪着聊天吃饭。
李子文怀着试试看的想法,拔通了陈书记的电话:“陈书记,我是李子文。我现在在出事现场,我想把这里的情况给你简单汇报一下……”
也许是曾经的顶头上司,陈书记很耐心地听着李子文的汇报。当李子文提出自己看法,请求暂不要强制执行时,陈书记立即打断了他的电话:
“你不要站在老百姓的立场看问题,你要站在全县的高度来对待这件事。今天不执行,以后执行更艰难。如果执行不了,法律的尊严何在?党和政府的威信何在?”
“我听说,这个判决就不是很公平,之所以一直判而未决,难以执行,原因很多,但司法不公就是一个……”李子文早就听说这个案子的第一被告周木生买通了法院的人,把生活费补助的责任大部分推给了几位农民,他自己甩得一干二净,毫无瓜葛了。
不等李子文把话说完,陈书记就打断了他的话:“判决不公,他们可以上诉,法津不是没有给他们上诉的权利。再说,就凭他们说不公就不公了吗?这是要有证据的。你作为乡里领导,不要纵容群众这样没有依据的胡乱猜疑。你在现场就好了,我知道你在当地很有威信,你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这件事处理好,不然你难辞其咎。好,就这样了!”
“我没有这个能耐,这是野蛮执法!”
李子文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火气,一下把陈书记顶得好久说不上话来,半响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李子文,你要对你今天说出的话负责任!”
陈书记挂了电话,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想不到李子文会这样顶撞陈书记,只有村主任吴超和民兵营长吴木根听了李子文的话,觉得顶得过瘾。
但冷静下来的李子文也觉得今天的话说得太过了,毕竟是县委领导,而且还是自己很尊敬的熟悉的领导,这样的态度,加上这样的语言,看来自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书记说话还真算话,在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依然没有成效的情况下,他作出了动用武警紧急处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