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留着晚上吃。不过,晚上唱歌还是我请。”
“好,那就不耽误你办事。”陆放很开明,体贴何林春的难处。
〈三〉
仙来宾馆是春江县最高档的三星级宾馆,到此消费的一般都是各单位或企业尊贵、重要的客人。其实,刘旺盛虽然家财万贯,但却相当节俭。平时,接待企业办的人或其他客户一般都去城区街头的小排档、小餐馆。今天在仙来慷慨破费,既是高兴,也是有点歉意的弥补。乡长亲自出马来提前要点税,没有给面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以前,他们这些落户东风的企业家们都亲切地称呼乡领导为“父母官”。可眼下父母官求助于自己,却不能帮忙, 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想起平日办理各种证照和解决招收职工等事务时,乡领导和企业办的同志二话不说,任劳任怨,办得顺顺利利,刘旺盛心里真有点松动了。他想,如果桌上何林春等人再提出税费问题,他一定答应提前入库,事实上他有一些发票也是要提前开出去的。
对于今天的礼遇,何林春很感激,加上陆放帮忙解决了大问题,非常的开心,也放开了酒量。席间,刘旺盛被何林春的豪爽所感染,竟自己主动提出提前完成20万元税收入库任务。
何林春高兴地站起来,一个劲地拉着刘旺盛的手,连声说:
“谢谢刘总!谢谢刘总!你帮了我的大忙!来,我连敬你三杯,干!”
“好!干!干!干!”刘旺盛三杯下肚后,又来了个回礼,“那我也投桃报李,敬你三杯!”
李子文坐在旁边连忙劝道:“刘总,酒还是少喝为好。”
“你别管,不要扫了我们的酒兴。你怜香惜玉的话,你就代她喝。”刘旺盛平时知道李子文不喝酒,说这话也是要他知难而退罢了。
“好,我代她喝。”没想到李子文今天当仁不让,让刘旺盛始料不及,忙改口说:
“那你要将前边的三杯补起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总太没风度了,你不能出尔反尔。”李子文同刘旺盛的关系也很好,说话很随便,举着酒杯送到刘旺盛面前,不依不饶,“你自己太重色轻友了,一个劲地缠着美女不放,把我们几个老朋友凉一边。”
刘旺盛没有话说了,只得硬着头皮和李子文连干了三杯。其实李子文主动帮何林春解围的目的是因为下午还有工作要做,特别是晚上约了陆放吃饭、唱歌,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失约的,否则,划拨税收的事会不会泡汤还难说了。作为副职,这个时候,只能挺身而出,保护领导,何况何林春还是个女同志。
李子文的主动出击让何林春松驰下来,她马上意识到了李子文的意图,因为和李子文共事半年多来,从未见他放开量喝酒,今天的表现肯定是为了下午的工作和晚上的应酬。于是,趁着他们酒酣耳热,赶紧示意旁边的司机将她的酒换成了矿泉水。
李子文在酒桌上从不轻易出手,一旦酒兴上来,还真是越战越勇。连续三个回合下来,刘旺盛明显有了醉态,说话也有点结巴:
“李书记原来是是、是海、海量,以前、以前是、是、是、伪装、伪装……”
“刘总,我哪是伪装,这才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李子文说着又要敬刘旺盛,被刘旺盛的司机劝住了:“刘总今天喝得太多了。”
刘旺盛酒醉心明白,他知道再喝下去自己肯定会先倒下,因此,对李子文的敬酒不领情:“不喝你的了,你是、是半路杀出来的。”
“那好,我喝一杯,你喝一口,你不加酒,行吗?”李子文在酒席上很体贴人,主动替刘旺盛解围。
“行!行!”刘旺盛喝了一口,竖起拇指对着李子文,“你厉、厉害,我服、服、服你了!”
何林春见他已经半醉了,忙说:“刘总,酒差不多了,圆杯吃饭吧?”
“听我们美女乡长的!”刘旺盛站起身,举起杯,“干、干、干杯……”
从仙来宾馆出来,何林春还沉浸在兴奋的状态之中:“大家辛苦了,今天我请客,去休闲一下,泡个脚。”
酒醉饭饱之后,捏捏脚、敲敲背,这是最好的休闲,既可慢慢醒酒,又当午睡,乡镇干部一年到头难得有几次这样的机会享受一番。大家高兴万分,高呼“何乡长万岁”,欣然接受这样的犒劳。
走进帝豪娱乐城,两名迎宾小组彬彬有礼把六个人带到一个可容八人的大包厢。刚一落坐,一群着装统一、打扮得体的姑娘端着木桶就进来了,一个鞠躬:“您好,××号为您服务。”
也许是年龄的缘故,或许是太疲劳了,随着洗脚小妹温柔的揉捏,李子文和国税所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呼噜声此起彼伏。
何林春本想叫醒他们开个玩笑,但一想也许是太劳累了,就不忍心叫了。特别是李子文,自从她到乡里后,她就没见李子文真正休息过。乡镇与城里机关不一样,乡干部虽然也不少,但忙闲不均。能做事的、责任心强的、领导信任的,总是有干不完的事、忙不完的工作,特别是班子成员。有时,即使不是你分管的工作,要你出面还得出面,要你完成还得去完成。李子文就属于这种责任心强、又能做事、领导还信任的人。
突然,刀郎的一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音乐响起,把在座的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何林春习惯地把手机贴近耳旁,办公室主任高小生急促而紧张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乡长,不好了,出事了!肖鹏飞骑车撞成了重伤,现在县人民医院ICU病房抢救……”
“什么?”何林春一下站了起来,把洗脚的小妹吓呆了,“严不严重?好,你立即通知他的家属,我和李书记马上赶去人民医院。严书记知不知道?好,按严书记的意思办,不要向外声张是喝酒引起的,这样影响很不好!好,就这样!”
何林春说完,对着已经醒来、正竖起耳朵听动静的几位“财政官员”说:“肖鹏飞受伤了,我和李书记要赶到人民医院去,你们下午代表我们走访剩下的几家企业。”
李子文脑袋里“嗡嗡”地响个不停,他想详细问清楚,但见何林春说话时的神态感觉不便公开说,便一直没问,等到了车上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他忍不住问了句:“他是怎样摔伤的?”
“具体不清楚,反正是中午醉酒后,骑摩托车不知去哪里,在路上撞上了一辆货车。”
“他喝酒不是很凶啊,今天是怎么了?”李子文自言自语。他跟肖鹏飞的关系很铁,他当组织员时,肖鹏飞还跟着他当过两年组织干事,后来提拨当了宣传委员,李子文任副书记时,他接任组织员的。平时肖鹏飞见了李子文,既习惯又调皮地叫“师傅”,虽然带有点调侃,但更多的是尊敬和亲近。
“51”号很快到了县人民医院住院大楼。ICU病区在大楼的顶层十一楼,电梯口站着一大群乘电梯的人。李子文急得小声骂道:“哪个孙子设计的,放在十一楼,要在六楼宁愿走上去!”
“不要急,估计这时也正在做手术。”何林春这时倒显得很冷静,“我们上去了也要等手术完了才知道具体情况。”
电梯终于下来了,李子文领着何林春拼命地挤进电梯里,弄疼了旁边一位老人,老人恼火地瞪了李子文一眼,李子文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歉。
十一楼到了,走出电梯,一伙人正在劝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青女人。年青女人头发松乱,泪流满面,坐在走廊里哽咽着。
李子文强忍着泪水,小声告诉何林春:“这就是肖鹏飞的妻子赵爱兰,在县城开了个花店。”
一见他们,赵爱兰扑过来:“何乡长,我可怎么办呀?”
到底是女人,何林春一下眼泪也出来了:“小赵,不要急,医生正在抢救,他会好过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完,赶紧掉过头来,她不想让人们看见她的眼泪。
高小生和几名乡干部早已在此等候,见何林春和李子文来了,连忙过来,详细地报告事情发生的经过。
原来,今天上午,县招商局的杨副局长带着一伙人来考核招商引资工作。吃午饭时,开始肖鹏飞并没有很刻意地陪酒,杨副局长很不高兴,点名要吴亮庆来陪酒。吴亮庆来了之后,肖鹏飞一是为了表示诚意,二也是不满吴亮庆插足自己分管的工作,赌气喝了近一斤白酒。喝得杨副局长心花怒放,喝得吴亮庆瞠目结舌。喝完酒,肖鹏飞感到极度的口干舌燥,全身发热,不知道想干什么,骑上摩托乱兜风,摇摇晃晃骑了几里路,一头扎进了前面一辆大型货车的后轮下。货车司机下车后,已经看不清他的面容了,从他身上的身份证才知道他是乡政府干部,这才打了乡里的办公室电话,并呼了120急救电话。
在ICU门口等了几个钟头,手术才完成。当护士推着手术床来到走廊时,人们一下涌了上来,大家都想看一看肖鹏飞到底怎样。
赵爱兰“哇”地一声,瘫在地上,昏了过去,人们慌乱地帮她掐人中。
李子文上前一看也惊呆了,眼前的肖鹏飞整个头部肿胀得像气球似的,白色绷带缠得面目全非,找不到一点原先的影子。李子文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夺眶而出。人的生命竟是这样的脆弱,昨天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今天却躺在这里不省人事。
清洁工把肖鹏飞换下的一堆衣物送过来,李子文赶紧接过来,他不想让赵爱兰再次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李子文拿起那件肖鹏飞爱穿的茄色衬衫,见上衣口袋里有个本子,赶紧拿出来。
这是肖鹏飞搜集奇闻逸事、打油诗、顺口溜的专用记录本。他这个爱好已经很多年了,每每搜集到或自己加工润色的一个段子之后,他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非要找到别人一同来欣赏他的杰作后才罢休。
李子文打开了记事本,这是9月22日,也就是前天搜集整理的《乡官之歌》:
满腔热情挤进乡里,苦熬硬挣谋个官职;
位轻官小吃苦受累,急难险重次次到位;
一日三餐时间错位,伤了肝肾坏了脾胃;
逢年过节家人难会,一有急事一级战备;
应付检查让人崩溃,陪同上级每回喝醉;
一年到头不离岗位,摸爬滚打终日疲惫;
日不能息夜不成寐,待遇最低挨骂受气;
为了工作理顺关系,点头哈腰就差下跪;
身心憔悴无处流泪,为了单位甘愿受罪;
百姓疑我贪污受贿,囊中其实羞涩惭愧;
原有本事早已荒废,一旦下岗啥都不会;
抛家舍业愧对长辈,身在其中方知滋味;
大好年华已经消逝,当个乡官真的太累。
读着读着,李子文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赶紧跑到走廊的转角处,嚎啕大哭起来……
这就是乡镇干部人生的写照么?这就是乡官们的命运?好小子,你把乡镇干部的命运整理描绘得如此形象生动,而你的前途、你的命哩?你要再活过来,我要狠狠的教训你。你千万不要放弃,千万不要这么早就走了!
见李子文情绪如此激动,不便商量工作,何林春就把在场的乡干部叫到一边,安排下步工作:
“由高主任负责安排每天两名乡干部在病房守候,直至痊愈出院;对外一律不得乱传受伤原因,就说是下乡工作时因公负伤。”
安排妥当,她又想起了和陆放的约定,因事发突然,加上心情不佳,只能失约了,估计陆放能够理解。
随后,走到李子文身边,准备大家一起去吃个便饭。
李子文抹了抹眼泪说:“我不饿,让我在这里陪一陪他吧。”
见李子文态度坚决,何林春不好再说什么,领着乡干部们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