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同学早就欢呼着捷足先登了。铭替玲背了包,跟在玲的身边,和同学们一起,开始登山。
山路陡峭,幸好全都用表面粗糙的麻石条,铺出一级级的台阶;山路弯弯,高山之上却总有清泉曲折迂回地叮咚相伴;山体的石壁上,巨石的缝隙间,只要有一撮泥土,一点生存空间,就会有绿树闲花野草藤蔓点缀其间。
一路上,各种自然生成、形态逼真的奇峰异石,不时引起同学们的惊呼赞叹。铭和玲故意落在了后边,爬爬停停,抬头欣赏沿途美景。但见群峰壁立,仿佛与蓝天白云并驾齐驱,或如刀削斧劈,或如精雕细琢:万笏朝天、老道拜月、神童负松、玉女开怀、海狮吞月、老道聚会、观音送子、姜太公钓鱼等等,与奇峰异石相依傍的,是高海拔地域特有的平顶松,还有一路的鸟语花香、山泉潺潺。陡峭处,铭细心地伸手,牵玲行一段,玲也乖乖地让铭牵着,心中荡漾起温暖和感动。不知是有美景开颜,还是有铭陪着开心,虽然玲与铭相对无语,却终于挤进欢呼着的同学中间,快乐地站到了三清山的南山之巅。
十一点不到,在日上山庄用过午餐,稍作休息,大家又沿着由两排麻石条铺成的游步道,前往三清山北山,那里有三清山著名的景点——三清宫,有三清山最高峰——玉京峰,步行大约六个小时。
(四)
第二天凌晨两点多,三清宫还在夜的黑暗中安静地沉睡着,早醒的同学已经互相敲响房门,招呼着上玉京峰观日出的人,赶快起床准备出发。
要去玉京峰上观日出的同学,很快就在旅社门前的空地上集合,只有一半多,剩下全是要睡觉的。
夜,黑漆漆的。铭从背包里掏出手电,递给了玲。在黑暗中,紧紧地握住玲的手,跟在同学后面,向三清山最高峰——玉京峰攀登。
玲曾经看见旅游资料上是这样介绍玉京峰的:玉京峰景区的玉京、玉虚、玉华三峰凌立,峻峭挺拔,高耸云天,而玉京峰,是三清山的最高峰,海拔1816.9米。只有站在玉京峰顶,俯瞰脚下千山万壑时,三清山的壮阔才会完整展现。
还在三清山脚下,仰望三清之巅时,玲就在心里说:玉京峰,我一定会登上去的!我不想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遗憾!
凌晨四点半,同学们终于登上玉京峰,尽情体验“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豪迈。峰顶面积不大,有一个天然的平台,早已有观光的旅人在此守候,有人带了相机,准备定格三清日出的精彩瞬间。看来三清山虽然养在深闺人未识,但慕名而来的游客还真是不少啊!
俗话说:高处不胜寒!玲虽然加了外套,还是在凌晨的玉京峰上冻得瑟瑟发抖。铭牵了玲的手,躲到一块避风的巨石后,拥住玲的肩,沉默无言!
东方开始泛青泛白,周围变得明亮起来,漆黑的夜逐渐被云和雾漂白了。转眼间,玲发现自己正飘浮在苍茫的云海之上,流动的云、涌动的雾、缥缈的山峰、澄碧的天空,那一刻,玲觉得这一定就是人间仙境了。
东边的云彩开始透亮、泛红,一个仿佛没有热度、没有重量的圆圆的红气球,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终于挣脱了云遮雾绕,从东边慢慢升起。顷刻之间,清自清,浊自浊,天地之间有了一条分界线,头顶上的天更蓝了,云淡风轻,志在高远;脚底下的雾更重了,群山万壑隐去,任它风起云涌。只有飘浮在雾海中,如盆景般精致的玉虚峰、玉华峰,虽然已经屹立了一千八百多年,却依然执著地与玉京峰遥遥相望。
大家开始下山,因为在三清福地,还有三清宫、风雷塔、司春女神、姐妹松等等许多的美景在等着大家。
玲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脚下流动的云,缥缈的雾,一动不动地坐着,发着呆。
“玲,我们回去吧!”铭站在她身边,向玲伸出了手。
玲终于站了起来。忽然紧握了铭的手,看着铭的眼睛,泪流满面:“铭,站在这红尘之上,请你抱抱我!”
铭立即张开双臂,把玲紧紧地拥在怀里。
“铭,我爱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到天涯海角我真的愿意。可是,从我弟弟跌下楼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属于自己。我属于我的家庭,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我要帮助正一天天老去的爸爸,一起照顾瘫痪在床的弟弟和妈妈,要让读初中的妹妹顺利地完成学业,生活的重担压到了我的肩上。铭,你知道我是多么脆弱啊,我多么需要有你陪伴在我的身边,给我力量和勇气……”
铭更紧地抱住怀中哭泣的玲,也泪流满面:“玲,真的对不起!毕业之后我就不能再陪你了,以后的路上请你多珍重!”
玲慢慢地止住哭泣,垂下头,也垂下了双臂,低着头喃喃自语:“我知道,这一切对你太不公平了!我,不怪你!”
太阳越升越高,脚下的雾也不知最终去了哪里……
(五)
十年过去了。
这是一所农村中学,校门外有一条沙石公路,因为这条路的远方连接着世界最大的露天铜矿——德兴铜矿,所以车辆来往频繁,常常有大型货车轰鸣着从校门前的公路上滚过,同时掀起一阵迷雾般的灰尘。
在人口稠密的乡村集镇,学校里面很难得的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四周种满了树,大部分是法国梧桐。操场上有两个圆形花坛,操场中间偏左的位置上,有两棵相距约两米、并肩而立的老柳树。树有七八米高、合抱粗,树干挺直,但全身上下布满疤痕,记录着岁月沧桑,那疤痕醒目地裸露着、扭曲着、斑驳着,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的轮回。
每次在冬天的风雪严寒中,看到这两棵树叶落尽、沉默无言的老柳树,玲总会担心:它们还活着吗?他们还能挺过这个严寒的冬天吗?下一年的春天,它们还会如期苏醒发芽长叶吗?
此刻,春光明媚,太阳照在身上,温暖和煦。学校操场的两个圆形花坛里,迎春花和白玉兰正同时盛开着。最让玲高兴的是,老柳树那并不繁茂的枝头,早已吐出了新芽,换上了绿装。不久,就会有像精灵一样绵软轻柔的柳絮随风飘扬,那是玲的最爱。玲常常会仰了头伫立在飘飞的柳絮中,在某一个片刻的恍惚里迷失自己。
星期天的校园,显得有些空旷和过分的安静。
趁着天气暖和,玲帮妈妈洗头洗澡,又扶她坐到外面的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给她梳理头发。
白妈妈在玲的帮助下,一直坚持做康复训练,现在已经能一瘸一拐地拄拐行走。
弟弟白玉刚当年虽然万幸地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腰部以下全部失去知觉,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一生。幸好单位工资照发,他又心灵手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电器修理。两年前,一个远房亲戚的娘家地方上,有一个因为第二胎又生女孩,被重男轻女、凶狠残暴的丈夫和婆婆扫地出门离了婚的女人,经过亲戚撮合,带着出生才几个月的女婴,和白玉刚结了婚,小日子倒也过得平安幸福。
妹妹白玉清在县城读完高中后,考上了江西师大,毕业后和男朋友一起去了一座北方的城市。玲操持着给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送一对新人上车时,妹妹抱住玲哭得很伤心。玲牵了妹妹的手,笑着说:“傻妹妹,哭什么,和自己所爱的人相守一生,是一件幸福的事!”又牵了妹夫的手,把妹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嘱咐道:“请你善待我妹妹,虽然她有时也很任性!”
但那个晚上,玲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夜。
“玲,你去歇会吧,这里我来!”
洗衣机传来完工后的轻快音乐声。玲进门要去晾衣服,扎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平跑了出来,拥住了她。接着又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叮嘱:“小心你肚子里的宝贝!”
玲靠在门边,看着平把衣服床单从洗衣机里拿出来,装进桶子里,拎到屋后的竹竿上晾晒。
玲又有些恍惚:十年了,当初那个个头不高,言语不多,虽然比自己早两年分到这个学校任教,却像个大男生一样青春阳光的老师、同事平,经历了生活和岁月的磨炼,也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从那次自己病倒,他主动代课,并来到她家帮忙料理的那一天起,玲记得最牢的是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一天没嫁人,我就等你一天。你一生没嫁人,我就等你一辈子。”
玲想起来,是在妹妹出嫁后的第二天,自己平静地对平说:“如果你还愿意,我们结婚吧!”
(六)
“王局长,我们这个项目的前期手续都已经办好了,现在就等你们局里组织的环保评审。”宽敞明亮的某某区环保局局长办公室里,人到中年,开始发福的王成铭,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一边听着对面的陈老板说话,一边快速浏览签阅手中的文件。
“我们的项目在实施过程中对环境会有一定的影响,但都在国家允许的标准范围之内,而且我们的排污系统采用了最先进的设备,对废料进行安全的处理和回收。”
“我们欢迎外地客商来这里投资办企业,只要符合国家相关的规定,我们会尽快完成环保评审的!”
送走陈老板,王成铭拿起文件夹继续签阅。
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是王成铭的家。夫人周丽娜正在客厅里和陈老板闲聊。
“嫂子,你家儿子都这么大了,一家三口还挤在这样一套小房子里,不太方便吧!”
“是啊!我家成铭就知道工作,从来不管这些事。这几年我们也是节俭着过,刚刚在一个新楼盘里按揭了一套复室楼外带一个车库!”
“装修起来,就可以住了!”
“这个,以后再说吧!”
送走陈老板,周丽娜发现沙发上多了个小皮包。
王成铭从上饶师专毕业的那个夏天,有一次他到校长家拜访,在门口遇见了两个女孩,一个认识,是他的高中同学,校长读大学的女儿,一个不认识。当时,他因为自己被命运所迫无奈地放弃了玲,心情很沮丧,所以只是出于礼貌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并没太在意!
可是不久校长告诉他,有一个到区政府工作的机会,问他愿不愿意?原来那个他不认识的女孩,一眼就看上了他,主动提出帮他改行。那是校长女儿的同学,名叫周丽娜,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安排到了区政府的机关事务管理局工作,只因为她有一个在市里任要职的舅舅。
王成铭顺利地改行,来到区政府办公室上班,同时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周丽娜的爱情。才华加机遇,王成铭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从区政府办公室秘书、副主任起步,又在几个不同的工作岗位交流锻炼后,终于坐到了区环保局局长的位置上。
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美丽的小村庄。一条小河绕村而过,滋养着两岸的田地和生灵。自从建起了那个金属冶炼加工厂,很多种田的农民变身成了操作机器的工人,领着工资,过上了幸福的好日子。只是,河水不能喝了,家家用上了自来水。好日子没过几年,陆陆续续的,村里很多人得了同一种怪病,恶心、呕吐,头痛、眩晕,面色苍白、心悸气短。
市区政府及时派出调查组,进驻该村调查。确定全部为慢性铅中毒,而铅中毒的主要原因是金属冶炼厂废料中的铅排放,责令立即停业整顿。工作组的成员,深入村民中间,一边安抚村民情绪,一边做好善后工作。与此同时,上面下来了一道公文,免去王成铭区环保局局长职务。
(七)
二十年后。同学们又回到了母校。
昔日的上饶师范专科学校,已经更名为上饶师范学院,从专科升级为本科院校。原来的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还在,但入眼更多的是气势宏伟的新教学大楼,现代化管理的图书馆,整洁宽敞的学生食堂和宿舍,校园更大,设备更新,环境更美了。
三清山也从一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家碧玉,成长为一个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大家闺秀,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地,赢来了全世界的瞩目。
这次同学聚会,应大家强烈要求,再次组织全班同学重游三清山。
“三清山,我们回来了!”站在响波桥上,人到中年的同学们放声大喊。仔细聆听,远山好像传来了他们青春的回答。
西海岸上去,东海岸回来。还是徒步,还是这座山,因为有三清山的特色栈道,有前人的铺路架桥,这次登山更像是一次轻松的散步或者旅行,不用经历太多攀爬的艰辛,却能览尽三清秀色,融入松石云海,在不经意间,完成天人合一的心灵交流。
玲和铭也和同学们一路走着看着,笑着叫着。欢呼着感叹着,只是彼此之间仍是相对无言,也许流逝的光阴里沉淀了太多的沉重和伤痛,谁也不愿回忆不愿想起。玲是去集合点报到,经过学校老图书馆门口时遇上铭的,铭说:“玲,我正在这里等你!”
玉京峰脚下的三清福地,有很多以木板当墙的简易小旅舍,一般是一对夫妻自己做老板,兼营住宿和吃饭。
有一对老板夫妻和客人闲聊时说,他们不是老板,只是受托帮老板打理生意,领取固定的工资和奖金。他们的老板生活在很远的一个城市里,但不管多忙,每月都会到山上来住几天,因为老板爱好摄影,特别迷恋玉京峰的日出……
2011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