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1472—1528),原名王守仁,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因隐居阳明洞,创办阳明书院,世称阳明先生。嘉靖七年十一月,王阳明在平定广西田州、思恩之乱后,患恶疾,归途逝于江西南安。湛甘泉在《阳明先生墓志铭》中云:“公卒之日,两广、江西之民相与吊于途曰:‘哲人其痿矣!’士夫之知者,相与语于朝曰:‘忠良其逝矣!’四方同志者且相吊于家曰:‘斯文其丧矣!’”《王阳明全集》,第1405页。“哲人”谓其“明”与“智”,堪称世之先知先觉者;“忠良”谓其为国之重臣,能安邦定国;“斯文”者,谓其文学与思想足为一代宗师。三句话可谓是对阳明一生的盖棺之论,也充分揭示出他在道德、功业、思想等方面的巨大贡献。本章不对阳明思想与事迹做全面阐释,而集中探讨其生死智慧与生死践履,并思考它的现代意义与价值。生死之求:“圣人必可学而至”人生追求主要指人们在其生命过程中,对某种目标的确立与求取。一般而言,人一生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等多个不同阶段,那么其人生追求也相应不断变化。王阳明与世人不同,他终生都追求一个目标,就是“成圣成贤”,这是其“出万死而乐为之者”,故可名之“生死之求”。成化十八年,年仅十岁的王阳明便立志“学圣贤”。“一日,与同学生走长安街,遇一相士。异之曰:‘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先生感其言,自后每对书辄静坐凝思。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闻之笑曰:‘汝欲做圣贤耶!’”《年谱一》,见《王阳明全集》第1221页。相士说他往后能成“圣贤”,对相士而言,也许是一句溢美之词,但却触动了少年王阳明的心灵,决心把成圣成贤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更为可贵的是,在士子们奔竞于“场屋”、孜孜于功名的大环境下,阳明竟然悟出读书并非为科举,而应该以成圣成贤为“第一等事”。少年阳明竟然有如此高远的人生理想,激励他克服各种艰难困苦,为追求成圣成贤而不懈努力。对人生而言,立志高远并非难事,难在终身为之努力奋斗。阳明虽很早就确立成圣成贤的志向,但求取之路却历尽艰辛挫折。青年时代,他曾一度倾心于佛道二教。弘治元年,阳明十七岁,遵父命迎亲于江西。成婚之日,偶然步入南昌铁柱宫,遇一道士趺坐,即行叩拜,初闻道教的养生之说,大悦,“遂相与对坐忘归”。岳丈遣人到处寻觅,次日晨始归。从此,阳明开始迷恋道教的“长生久视”之术。当年十二月,阳明携新婚妻子归越,舟至广信(今上饶),拜谒大儒娄谅,娄给阳明讲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这一席话深深打动了王阳明,“是年先生始慕圣学”。之后,阳明在京师父亲的官署内遍求朱熹的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内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年谱一》,见《王阳明全集》第1223页。格一具体之物(竹子),希望以此豁然贯通,求取圣贤之理,自然难有收获。阳明先生以至诚之性,数日沉潜于其中,不仅无所得,还大病一场,这是阳明求圣贤之路的第一次挫折。于是,才华横溢的王阳明转而学习“辞章”,日与众文友吟诗作赋,相与唱和,倒也其乐融融。不久,阳明有所醒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
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年谱一》,见《王阳明全集》第1224页。这次虽“循序致精”,仍无法入圣学之域,而且大病一场,此为阳明求圣贤之路的第二次挫折。其高足王龙溪亦有记云:“弘正间,京师倡为词章之学,李、何擅其宗,先师更相倡和。既而弃去,社中人相与惜之。先师笑曰:‘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浙中王门学案二》,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53页。名诗美文固然可扬名天下,但只有求心性之学才可以成圣成贤,才是第一等“德业”。
这是从小立下“成圣成贤”志向的王阳明的再次回归。但是,能跳出文章名世与科举功利的王阳明,却不易摆脱仙、佛之说的诱惑。阳明在中进士为宦之后,仍喜仙佛之说。一日游九华山,宿无相、化城诸寺,恭恭敬敬地请名道士蔡蓬头给自己传授仙道之真。蔡云:先生礼虽隆,但“终不忘官相”,意谓你尘缘未了,难以静心求“道”。又“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岩险访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抚其足。有顷醒,惊曰:‘路险何得至此!’因论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会心人远之叹。”《年谱一》,见《王阳明全集》第1225页。阳明求“仙道”不得,求“佛道”却闻宋二大儒者之名,不啻南辕北辙,怏怏而返。这个故事,说明王阳明有着浓厚的济世胸怀和儒家圣学情结,并被道佛之徒看破。直到三十一岁,阳明始“渐悟仙、释二氏之非”。王阳明由京师归越,次年至钱塘西湖养病。一日游南屏、虎跑诸寺庙,见一禅僧已坐关三年,不语不视。阳明猛然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僧惊起,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以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年谱一》,见《王阳明全集》第1226页。僧人分明一句不说、一眼不视,阳明却偏喝其终日说、终日看,是以完全相反之语惊骇其心,使其恢复平常之性。
再晓以人伦常理,于是从佛门内渡回了一人。这颇似佛教禅宗惯用之“棒喝”法,却被阳明用之于出佛之用,可谓妙不可言,但其基础却是阳明数十年苦心探索的成果。由人生来具有的爱亲敬长之伦理情感入手,启发人们敬天爱人之“仁性”,以助人入世养亲济民之心。这既是阳明走出仙佛出世之途,回归儒家圣学的心路历程,也成为阳明教人识破佛道根本的基本方法。阳明三十四岁时,始收授门徒。当时学者多溺于词章记诵,不知儒家身心性命之学。阳明首倡言之,要人们“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阳明“必为圣人之志”含有双重意义:
一是光大儒家之学,承续“道统”;二是践履儒学,必为圣贤。然而“圣贤”是道德完人,岂能一蹴而就?阳明曾在《别湛甘泉序》一文中,详细探讨了世人不好圣学、不为圣贤的原因。他指出:“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终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圣人之学亡”并非指儒家的学说消亡,而是说颜回死后,再没有人“学以为圣贤者”,立志成圣成贤了。虽儒学道统由曾子传之孟轲,二千年后再由周敦颐、二程光大之。但由于很多学者只把“圣人之学”作为一种“学问”,虽语言益详,析理益精,可儒学的根本,教人“成圣成贤”,却反而湮没无闻了。在阳明看来,儒家学说主要不是一种知识之学,如果只是在分辨名词概念,构筑理论体系上下功夫,不仅将“道”肢解得支离破碎,反而离“道”越来越远。儒学应该是“圣学”,是教人做圣贤,使人“自得”。“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
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别湛甘泉序》,见《王阳明全集》第230—231页。很多学者以“圣人之道”太高远,无法做到为借口,放弃“成圣成贤”的志向,因此将“学”局限于几部儒家经典中,摘章寻句、辨名析理、求取功名利禄,这是非常荒谬的。对此,阳明也进行了深刻自省:“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别湛甘泉序》,见《王阳明全集》第230—231页。阳明以二十余年的生命时光,先习骑射,后好辞章,再学仙佛,最终才坚定学习“圣学”的决心,过程不可谓不长,曲折不可谓不多,思想苦恼不可谓不深。但阳明一旦决心做“圣贤”,就不屈不挠,死而后已。阳明高足钱德洪总结其师一生为学时指出:“少之时,驰骋于辞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刻文录叙说》,见《王阳明全集》第1574页。从“知行合一”到“静坐”,再到“致良知”,这是著名的“阳明三变”。在“阳明三变”中,最高境界是“致良知”。学者一旦能“致良知”,便可“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不落一边。”《刻文录叙说》,见《王阳明全集》第1574—1575页。人人心中都有良知,学者只要向自己内心体认,无需外求。“致良知”就是人们把内心先验具备的本然之善推致于万事万物,它简单直接,“即知即行”。表现在现实生活中,则要学者“学为圣人”,而不是苦心孤诣去探求名词概念。阳明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直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刻文录叙说》,见《王阳明全集》第1574—1575页。阳明虽然终身“学以为圣人”,但自己是否已成圣成贤?对这一问题,即使其弟子亦不好回答。因为在儒家学说中,“圣人”乃是道德上的完人,具有最完整的道德人格和最高尚的道德品质。在阳明看来,“圣贤”并非高不可攀,他从“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古训出发,肯定“满街都是圣人”。因为“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见《王阳明全集》第790页。这是说,因为人人生而具有不学而能、不教而会的“良知”,而“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唯是致此良知而已。”从“成圣”的可能性来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但具体做的过程则是艰难的。现实的路径只能是周敦颐提出的“希圣希贤”:“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
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志学第十章》,见谭松林等整理《周敦颐集》,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28—29页。这是说,孔圣虽然难以企及,但向学之人如果给自己树立一个效仿的榜样,以伊尹之“志”为“志”,以颜回之“学”为“学”,如能超过,则为“圣”;若差不多,则成“贤”;即便达不到,也能不失“美名”。阳明对周氏之“希圣希贤”说是赞成的。他说:“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周氏说“希”、阳明讲“致”,都是把儒家之学视为实践“圣贤”之学,要世人努力去做,而非仅仅在学说圈子里辨明是非真假。可见,阳明一方面由“致良知”证明了人成圣成贤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认为只要人们下决心学,圣人是“可学而至”的。那么他自己达到一种什么样的人格境界和生命气象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即“狂者胸次”。据邹守益记载,当时有人品评阳明说:“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气节,或以勋烈,而公克兼之。独除却讲学一节,即全人矣。”而阳明大笑曰:我一生除却文章、政事、气节和勋烈,只讲学一事亦可以臻“全人”。这确实可称之为“狂”,因而遭到一些人的诋毁非议。于是阳明辨解说:“古之狂者,嘐嘐圣人而行不揜,世所谓败阙也,而圣门以列中行之次。忠信廉洁,刺之无可刺,世所谓完全也,而圣门以为德之贼。
某愿为狂以进取,不愿为愿以媚世。”《阳明先生文录序》,《王阳明全集》,第1569页。“狂者”,直道而行也,其进取意志强,率性而为,既不为世俗言论所动,亦不屈从于权贵。一般人指“狂者”为败德,而孔子则视其为“圣人之次”。“乡愿”者,既以德行来取悦君子,又与小人同流合污来取媚于世俗,世人以为他们是“完人”,而圣门则指其为“德之贼”。弟子们曾经告诉阳明说:近来对他的非议特别多,有以先生位高权重之“忌妒谤”,有以先生“学日明”只为同宋儒争异同之“学术谤”,还有以先生天下从之游的学生越来越多,“与其进不保其往”之身谤。阳明坦陈:三者都有,“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迴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弟子们再问“狂者”与“乡愿”的区别,阳明答曰:“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入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几可与裁。”《年谱三》,《王阳明全集》,第1287—1288页。所谓“阔略事情”,即人们所讲的迂阔,不通人情世故。但“狂者”志存高远,直道而行,从不需掩饰什么,所以只要“一克念”即可以入圣人之列。阳明先生明确告白天下:自己是一个只听任内在良知而行的“狂者”,世俗之种种非议毫无挂碍,功名利禄亦不为所动。阳明一生行事光明磊落,狂放不羁,乃一真正的“狂者”:新婚之日与道士谈养生而整夜不归;为体会宋儒“格物致知”之意连续七天“格”竹子而患病;于阳明洞内修道至“先知”境界却翻然醒悟佛道之非;在朱宸濠叛乱时不待圣命就毅然聚集各郡县之兵直捣南昌。当然更能表现其“狂者胸次”的是阳明谪居贵州龙场时,思州太守属下一小吏借故羞辱阳明,要其下跪谢罪。阳明坚拒之,作《答毛宪副》一文,其云:“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