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紧闭着，脑海里却是一片的红。
她看得见那一片的红，那一片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她红扑扑的脸，就是一朵映山红啊，初升的太阳，映得她妩媚动人。
她看得见那一片的红，那猎猎招展的一片红。红红的旗帜映红了苏区的天，也映红了她的脸，她的心。
她看得见那一片的红，那莹莹闪耀的红。闪闪的红星，与枪上的红缨交相辉映，映得她英姿勃发，妩媚动人。
她看见了，看见了那一大片一大片满江的红。五万红军将士的血啊，映得残阳泣血，天地凝悲。
她看见了，看见了雪山上那晶莹澄澈的一片红。金子般圣洁的光啊，驱走死亡的阴影，温暖冻僵了的躯体和心。
她看见了，看见了那旌旗漫卷山河流金的一片红。走过了二万五千里，胜利会师了！她的眼里满是泪，泪里满是一片一片的红。
“山伢子……”
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她无力再说出一句话，但她的心还能呼唤。
“毛伲子……”
“细妹子……”
“小石头……”
她在心里呼唤着一个又一个熟稔的名字。
“到！”
“到！”
“到！”
……
她听到了，她听到了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回答，如同在千百遍重复的梦里一样。
她看到了，看到了山伢子，小石头，看到了毛伲子，细妹子……齐齐整整，精精神神，他们集合在她面前，三十四把大刀，三十四杆红缨枪，三十四张稚嫩的脸……
她看到了，看到了小红军山伢子、细妹子、小六子……他们的血洒在了湘江，把湘江染成了红河，他们生命的年轮永远停留在十三岁、十四岁。事隔七十多年了吧，可当时那个悲壮惨烈啊，她想一次心里还生生地钻心地疼一次……
她看到了，看到了田伢子。田伢子是在雪山上走着走着倒下去的，一只被冻掉的耳朵也同时落了下来，而停止了呼吸的田伢子却是一脸的安详。
她看到了，看到小成子。小成子是过草地时吃了有毒的草根，肚子胀得像个皮球，口吐白沫在地上打滚，滚着滚着就一动不动地离开人世的……
她看到了，看到了小石头。十四岁的小石头陷进沼泽里尖叫着拼命挣扎，转瞬之间年轻的脸就没入了沼泽，无影无踪，随后只浮起来他的拐杖。那根拐杖就被插在沼泽旁，成为一个路标，时刻提醒着后来的队伍。据说，那根拐杖后来在沼泽旁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柳，人们把它叫做红军柳。
……
她听到了，听到了小石头的尖叫，听到了小成子的呻吟，听到了毛伲子的嘱托：“等革命胜利了，替我回家看我阿妈。”
她听到了，听到了毛伲子她阿妈的呼唤，听到了山伢子他阿爸的呼唤，听到了小六子他盲眼阿奶的呼唤——
伢啊，回来吧！
伲啊，回来吧！
她听到了，听到了的她阿妈在呼唤——
红伲啊，回来吧！
她听到了，听到了养子养女好几次的劝：想家乡，就回去一趟吧！
她听到了，听到了自己的心在回答——
七十多年了，我做梦都想着回家乡啊，我多想回去看看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看看那魂牵梦绕的家乡、可敬可佩的乡亲，我多想回去，把父母的遗骸合葬在一起呵，可是，我却不能回、不敢回啊！当年我拉起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全是家乡十来岁的伢崽，组成少先队，加入红军队伍，长征，打日本，打蒋介石，打美帝，解放全中国，这还活在人世间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了啊！我回去，他们家人向我要人，我怎么交代哟！
她听到了，听到了的她阿妈在召唤。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一片一片的红。
……
她就这样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在她贴身的衣服里，养女找到了她的一份遗嘱：
生前的财产全都已经捐建家乡的希望小学了；身后的骨灰全部洒在老家屋后的那片山野上。我死后，每年寄给家乡穷孩子读书的费用不能停，而且，一分也不能少。
养女看到，遗嘱最后的署名只有一个字：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