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了朱子、阳明绝不同于当代新儒家所描述的那样无经世实践力之后,让我们回头来看看儒学发展可以有什么新路。
古代即有人主张应将儒学视为一种客观、纯粹知识性的学术,不必管“经世”的问题。这是学政分途的思路。如明朝末年钱牧斋就主张把儒学与圣王修齐治平之学分开,儒者只管学术传承,圣王才负责治世理国(见牧斋 《初学集》 卷二十三《向言上》)。
这个想法,到了清代乾嘉学派崛起后,得到进一步的强化。乾嘉朴学以语文考证为主,投身于经典之中,考索于一字一句之微,不复讨论治国平天下之道。这个路向,在五四运动之后,更进一步发展。胡适、傅斯年等人都强调要发扬汉学朴学传统,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要将史学建设得和地质学一样。
当代新儒家反对这个路向,故提出儒学是“生命的学问”之说,不认为它只是概念的游戏、只是学者资料考辨的工作、只是客观认知的对象,而应落实在身心践履上。这个立场,虽强调儒学的践履性格,但践履只谈到修身而止,齐家的问题已多不谈(后来只有曾昭旭先生较关注这个领域,见下文),治国平天下之道,则更罕齿及。故所谓践履,其实只是原则上的点明,对于修齐治平的经世之学,仍乏探究。
相反地,新儒家致力于建立所谓的“学统”,事实上走的反而是与乾嘉朴学、五四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合辙的道路,越来越知识化、学术化。正如曾任新儒家主要刊物 《鹅湖月刊》 首任社长的袁保新所说:“新一辈的学者,有越来越安于目前大学知识分工的角色定位的趋势。我们发现,学者们的学术论文愈来愈多,创造发明的新术语也愈来愈多,而我们民众也愈来愈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针对这个现象,我曾主张应恢复儒家的经世性格,才能使儒学介入实际的政经社会体制;亦曾实际参与政事,从事“法后王而一制度”之工作。
但这个尝试失败了,儒学之政治实践,目前仍然机缘不成熟,困难重重。因此我另外构思了儒学的社会实践、生活实践之道。先后撰有 《人文与管理》(一九九六)、《饮食男女生活美学》(一九九八)、《生活儒学的重建》(二○ ○ ○)、《东亚儒学发展的新途径》(二○ ○ ○)等书及论文,主张现今应将生命的儒学,转向生活的儒学;扩大儒学的实践性,由道德实践而及于生活实践、社会实践。除了讲德行美之外,还要讲生活美、社会人文风俗美。修六礼、齐八政、养耆老而恤孤独、恢复古儒家治平之学,让儒学在社会生活中全面复活起来,而非仅一二人慎独于荒斋老屋之间,自尽其心自知其性而自谓能上达于天也。
话虽如此,但到底应怎么做呢?
我认为:面对现代社会,若想重建礼乐文化,让儒学具体作用于生活世界,就需要在反现代性的世俗化及形式化方面着力。反世俗化,有两个方式:一是重新注意到非世俗的神圣世界,由其中再度寻回生命归依的价值性感受,重新体验宗教、道德等的实质力量,并以之通达于美感世界。二是针对世俗化本身再做一番厘清。现代社会的世俗化,其实并未能真正符应于社会生活的原理。要让社会世俗生活恢复生机,即必须恢复礼乐揖让之风,使人各得其所,各安其位,显现出人文之美来。
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就是世俗化。从工业革命以降,新开展的世界与文明,往往被理解为是因摆脱神权迷信而得。腾尼斯形容这就是从“社区”到“社会”,涂尔干形容这是由“机械”到“有机”,梅因形容这是自“地位”到“契约”,Redfield称此为由“乡土”到“城市”,Becker则谓此乃“神圣的”与“世俗的”之分别。
世俗的现代社会中,人所关心的,主要是世俗社会的活动与价值,例如高度参与、社会成就取向之类。对于神圣性的价值与生活,则较不感兴趣,也较少参与,甚至会经常觉得陌生,难以理解。
当然,在许多场合中,神圣性并未完全消失,例如医院。人在医院中,态度自然会敬谨起来。面对医师,立刻表现出敬畏与期待的情绪。医院中也常保持有祈祷与祭祀的空间及设施,安排宗教人员参与“安宁照护”或“临终关怀”之类工作,以抚慰患者及家属的心情。因此,这便成为现代社会中的一种神圣空间。
可是社会上大部分机构都不具有神圣性了,学校即是其中最明显的一种。
学校,无论在东方或西方,自古即被视为神圣空间。西方的大学,系由宗教的修道院发展而来。除非是现代新建的学校,否则一定瞧得见这些校园中高耸的钟楼、矗立的教堂,也一定可以发现神学及神学院乃是彼等整体架构中的核心。在中国,古代的大学“辟雍”,向来与宗庙“明堂”合在一块儿。州府所办学校,亦必连接着孔庙。私人书院,建筑中则一定包含先师殿、先贤祠、奎星阁之类。因此它是教育场所,同时也即是一处祭祀中心。春秋两季举行“释奠”、“释祭”礼,或供奉先贤,兼祠土地,均充分体现了它的神圣性。故其教育本身,也是具有神圣性的。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曾创办近代著名书院复性书院的马一浮先生即曾说道:
古者射飨之礼于辟雍行之,因有燕乐歌辞燕飨之礼,所以仁宾客也。故歌 《鹿鸣》 以相宴乐,歌 《四牡》 《皇皇者华》 以相劳苦,厚之至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必先释奠于先师。今皆无之。(《泰和宜山会语合刻》 附录)
他最后所感慨的“今皆无之”,指的就是光绪末年以来成立的新学堂已久不行此等礼仪了。现代的学校,在建筑上放弃了文庙、先贤祠之类祭祀系统,改以行政体系为建筑中心,有一度还以政治人物代替了先师先贤的地位,塑了一堆铜像。建筑本身也与一般世俗功能之办公大楼、商社、工厂无大差异。其行政方式,则亦与一般行政机构无大不同。在礼仪上则亦放弃了燕歌燕飨释菜这一套,而改之以唱国歌、升国旗、向领袖致敬。服制方面,则无青衿,亦非皮弁,尽是一般街市中所御日常服装,如 T 恤、牛仔裤、拖鞋、球鞋等。世俗化如此彻底,学校教育工作所蕴含的神圣庄严之感,遂荡然不复存在。教师以教书为一般职业,学生也不以为来校上课是什么应该庄逊诚敬的事,以轻率为潇洒、以懒散为自由,对学校、教师及知识均乏敬意。
这种情况,比许多现代社会中的专业领域还糟。例如法院里的法官、律师,在执行其业务时,必然披上法袍,甚至戴上象征司法传统的假发。医师、牧师、法师乃至厨师亦然。
那是因为要在世俗的现实社会中创造出神圣性来,就不得不从几个方面去做:一是从时间上,区隔出某些时段,予以特殊化,认为那几个日子具有特别的意义,可以成为具神圣性的节日。二是从空间上区隔或建构出神圣性的场域,如纪念碑、某某公园。三则是利用反世俗、违异世俗生活一般样态的服饰、饮食、动作、语言、仪式来表现神圣性。医师律师等披上法袍医袍,即属于这种形态。唯独同被称为“师”的教师,上课授业仍只着一般世俗日用之服装,上下课也常没什么仪式,其世俗化远甚于其他专业领域。
由此神圣性沦丧及世俗化倾向讲下去,我们就会发现当今教育发展的许多问题均与此有关。
因为神圣性所蕴涵的是一种价值的观念。对某项职务、某种工作,觉得非常特殊,具有与众不同的意义与价值,值得或应该敬谨从事之,才能形成神圣感。所以许多时候我们要借助仪式,来表示这是件不寻常的事务,由现在开始,得专心诚谨、以敬事神明般的心情来行事了。电影开拍前、工地动工时,为什么需要拈香祝祷?不就是这个道理吗?一旦神圣性丧失,对工作便也丧失了专诚敬慎之心,不能体会出正在进行的事具有什么价值。以教育来说,教者与学者就会相率嬉惰、苟且散漫下去。
不但如此,倘若我们对于教育本身缺乏神圣性的体会,则亦将常以其他的世俗化目的替代了教育的意义。许多人去挤大学、去读书,哪里是由于感到知识有价值、教育很重要?只不过是为了混张文凭,以便谋取金钱与地位等世俗目的罢了。教育变成了工具,其本身便不再被视为神圣之事。
这就像现代社会中仍有许多人有宗教性的神圣信仰。具此信仰者,有些是因对宗教的教义已有理解及认同,接受了这些神圣性的价值。但大部分人则是因为亲身参与宗教仪典,而在其中感应或体会到那些精神,乃因此而生起信心,形成信仰。对于古代文化精神,我们也当如此,方能使现代人重新获得认识。
仍以学校为例,单是在讲堂上教学生读背默写 《学记》、《乐记》 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能设计一套新的仪典,让学生参与其中,而体会感受之?
我办佛光大学时,就注意到现今大学世俗化以后均不再举行开学典礼,学期结束时也没有个仪式。学生来了,上课;学生走了,放假。毫无节度,完全不能显示来此读书成德、师友讲习的意义。因此我们便设计了一个“开校启教”典礼。典礼开始时,先以北管音乐前奏,再击鼓静场。然后请董事长及贵宾入席。待大家入座已定,即奏佛号,请董事长致词,阐述建校缘起与经过,并致送长聘书。聘定校长时奏 《殿前吹乐》,然后由校长说明办校理念。再介绍贵宾,请贵宾致词,勉励来学者。这是“开校礼”,表建校之因缘、示未来之轨轸。其后则举行“启教礼”。
启教礼由校长上香、上果、祭献先师,学生代表奉戒尺,尺上写“戒若绳尺”。校长则授简,把竹简刻成的一卷经书交给书生,奏 《合鸣乐》,礼成。
根据 《礼记·学记》:“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小雅肆三,官其始也。入学鼓箧,逊其业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并说这些都是“教伦”。可见开学时应行“释菜”礼,学生穿着礼服,以蘋藻之菜,祭祀先师,表示尊敬道术。肄业练习演唱 《诗经·小雅》 中 《鹿鸣》 《四牡》 《皇皇者华》 三首诗歌,代表学习开始了。上课前,则要击鼓,召集学生,然后才打开书箧,表示对学问很逊敬。与西方大学,因为是由教会修院发展而来,故上课以钟声为号令者相类似。夏是苦茶的枝子,楚是荆条,都是用来鞭策学生,以整肃威仪的。以上这些礼度仪节,均极重要,蕴涵深意,所以说是教之大伦。
在我们的仪式中,典礼开始击鼓静场,衍“入学鼓箧”之意。启教礼,献果上香,存“皮弁祭菜”之仪。学生奉戒尺,以示受教;教者授简付经,以表传承,亦为古礼“开箧”、“施楚夏”之遗风。至于典礼前,用佛教的“洒净”仪式,则因本校系由佛光山教团及十方佛教善信所创办,为本校建立之本源,故依《学记》:“……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这样的仪制,后来经媒体报道,甚获好评。但都以为我们是恢复古礼。其实不是,这是我们根据古体之仪节与精神而重新创造的新神圣空间。让所有参加的学生、家长、教师及一万多名来宾重新体验并含咀教育的意义。
这次尝试,证明了许多文化意义及价值体认仍是可以在现代社会中获得的,但不能只让学生去死背硬记 《学记》 《乐记》。所以学期结束时我们又设计了一套结业式,结合成年礼来办。把古代冠礼的精神,以新的方式来体现。学生们上山下乡,唱歌仔戏、泡茶、静坐、打拳,也禁语禁食,享受与自然、与他人以及与自己的内在对话。同时,古冠礼“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的精神,也因此而得到体会。
批评者可能会说:这只不过是在现代社会生活中穿插一些礼仪设置罢了,在行礼之际,可能可以获得某些体会,但毕竟是与世俗日常生活区隔开来了的。
批评得很对。可是这正是我所说“让人重新注意到非世俗的神圣力量,由其中再度寻回生命归依的价值性感受,重新体验宗教、道德等之实质力量,并以之通达于美感世界”之举。它不是世俗日常生活,但是它对世俗日常生活有所点明、有所启发,作用正如宗教仪式对一位教徒之日常行为不会没有影响那样。推拓此义,恢复儒学的宗教性及其相关祭祀仪典,我认为也是可以考量的做法。
仅仅如此,当然也还是不够,因此我们还要从世俗生活本身的改善去下手。重新在婚、丧、祭、生活起居、应对进退、饮食男女各方面,恢复礼之精神。
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儒者之学,本来是上下一贯的,但后世儒家越来越强调形而上谓之道的部分,尽在道、仁、心、性上考诠辨析,忽略了视听言动食衣住行等形而下谓之器的部分。于是儒学遂越来越成为一种高谈心性道理,而在生活上无从表现的学问。
现在,我们若要改变以往的错误,重新建立人文世界的生活美感,当然就要重新去体会仲尼闲居、鼓瑟舞雩之类的礼乐态度,恢复早期儒家重视礼乐、重视人文习俗之美的做法。
那么,如何追求习俗生活美呢?生活美的追求,是通于两端的,一端系在世俗生活的层面,即饮食男女、食衣住行、生老病死这一些现实生活的具体内容上;另一端则系在超越层,要追求到美与价值。若只流湎于世俗生活欲望的驰逐与享乐,将逐物而流,享受了生活,却丢失了生命。若仅强调美与价值,生命亦将无所挂搭,无法体现于视听言动之间。故礼乐文明,是即饮食男女以通大道的。道在饮食男女、屎尿稗稊之间,是“不离世而超脱”的形态。而此即为儒家哲学之特色,故它不是超尘避俗的出世之学,也非欲至彼岸天国之教,它对具体世俗生活,如饮食、衣饰、视听言动、进退揖让,定了许多礼,正是为了将世俗生活调理之以成善的。
儒家注重饮食这类日常生活,并由此发展出礼及各种典章制度,显示了儒家所谓的礼,与“法”的性质甚为不同。礼与法同样是要对人生社会提供一套秩序、规范,让人遵守。但礼不是法。法不论来自习惯或契约,它都是对人与人之间权利义务的规定,但礼的核心不是权利与义务问题,而是情。礼乃因人情而为之节文,人有饮食之情,故有饮食之礼;有男女之欲,故有婚嫁之礼。法律能规范人该怎么吃吗?能叫我们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吗?法不能,只有礼能。
因此,法是政治性的概念,礼却是生活性的概念。对于像家居生活之类,不与他人或公众发生权利义务关联者,后世编了许多 《文公家礼》、《司马温公家仪》 等书刊,来发挥 《礼记·内则》 的说法。由 《礼记·月令》 逐渐扩大,而影响民众整体生活的农民历,更几乎是家家有之。法律是不能如此的。
故而,唯有重建礼乐文明,才能真正让生活具有具体性;唯有重新正视儒家在礼乐文教上的表现,才能让我们在世俗生活中体现义与美。要达成这个目标,则我们一方面要对儒学传统进行再诠释,不再仅限于性、道、天、命、心、理、气、仁,而需对礼乐、文教、政刑、井地、制产、社仓、燕居生活各部分再做阐发;另一方面需本儒者之说,积极地进行制礼作乐、整齐风俗的工作。倘能如此,或将可为儒学再辟一天地,令已在社会中如游魂般飘荡多时的儒家学说重新归窍、活生生地具现于东亚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