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论经世,有政治实践与社会实践两个面向。政治实践,主要是亲民说。《文录》 与邹谦之第四函云“正之归,备谈政教之善,动勤恳恳,开诱来学,毅然以斯道为己任”,批评“独以慨夫后儒之没溺词章,雕镂文字以希世盗名”。即可见其学不以空文为主,重在政教之善。“教”不用说了,“政”则阳明曰: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过阳明子而问政焉。阳明子曰:“政在亲民。”曰:“亲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亲民。”曰:“明德、亲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灵昭不昧,而万理之所从出也。人之于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于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于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灵昭之在人心,亘万古而无不同,无或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欲也。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体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亲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则必亲于其父,而后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则必亲于其兄,而后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曰:“亲民以明其明德,修身焉可矣,而何家、国、天下之有乎?”曰:“人者,天地之心也;民者,对己之称也;曰民焉,则三才之道举矣。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而天下之父子莫不亲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而天下之兄弟莫不亲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推而至于鸟兽草木也,而皆有以亲之,无非求尽吾心焉以自明其明德也。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曰:“然则乌在其为止至善者乎?”“……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皆其至善之发见,是皆明德之本体,而所谓良知者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固吾心天然自有之则,而不容有所拟议加损于其间也。有所拟议加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求之于外,是以昧其是非之则,至于横骛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大乱于天下”。(全集卷七 《亲民堂记》)
阳明另有 《书朱子礼卷》 云:“明德、亲民,一也。古之人明明德以亲其民,亲民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明明德,体也。亲民,用也。而止至善,其要矣。”又说:“学之所以为政,而政所以为学,皆不外乎良知焉。”(全集,卷八)也都足以与 《亲民堂记》 相发明。这是阳明论政的纲领。做官的人,因己之好恶,得民之好恶;去己之蠹,于是也就去民之所患。个人明德乃因此通之于亲民,把老百姓看得是自己亲人一般。
在谈政治实践这个面向时,阳明之说大抵如此。偏于从原则原理上说,且谓明明德为体、亲民为用。可是在社会实践上,阳明论办学讲学、家礼宗祀、乡约保甲等等时,却少说原则,反而谈了许多具体措施,这是跟他论政不同的第一点。
其次,在论社会实践事务时,他固然也会和良知说合在一起讲,如其论家礼时说制礼应本良知;但因其具体措施多本于朱子,以致良知亲民说也渐有拉归朱子学的迹象。为民制礼时,对礼的解释甚至还近于荀子,这也颇与其论政不同。
但不管如何,讲论兴学、教化宗族、乡约共善,这几套社会实践措施,是阳明所殷殷致意的,也是张横渠、司马光、程伊川、朱熹、吕祖谦以来就一直在努力的。儒者经世,而实践于社会者,宋明儒之气力,主要集中于此。当时不仅行之于江西、安徽、浙江、广东等地,在阳明稍后便已传入越南。乂安省德光府清张章县邓山总知礼社乡约早在一四二○年即已问世,此后在各处以例簿、券例、条例、券约、乡约、券簿、券词、俗例等名义流通,影响深远。越南古语道:“国法不如乡约”,即指其事。乡约生效前,皆须由乡人一致通过并经代表本乡的“职役会同”通过,大约等于今日之乡村人民委员会签署(阮德全,《从越南乂安省五本乡约研究民俗》,台湾成功大学东亚和文学语民俗文化研讨会论文,二○ ○七)。而这个面向及具体措施,在今天,看来格外具有意义。
例如兴学部分,民间讲学,目前大陆已渐复苏。宗族也渐恢复,但大概较多的只是重建祠堂、重修家谱,体现血缘性认同而已。族人定期会聚,而且在婚冠庆吊等活动中形成一套礼范,推行孝悌亲睦的伦理要求,更是罕见。家礼既不行于宗族,当然也就不行于社会。新时代的 《家礼》,尚无学者编辑。至于地方自治的乡约,更未见踪迹了。今后推展儒学,除了会讲形式的研讨会之外,希望能再多从这些地方入手。